第 1 章 金風細……(1 / 2)

桂枝香 秋黛影 7161 字 11個月前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乾。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殘紅鋪了半園,葉靜靜地落,風捎來季節深處的歎息。

夕陽的影子裡,她臉兒柔軟,笑靨嫣然,胭脂淺暈,淡掃娥眉,發間的飄紅絲帶明豔一如當年。誰的美,傾國傾城,纖纖玉指未動,擱在琴弦上嗬氣如蘭,便如名釀醉倒人間。

她笑,清淺;她動,優雅;她眼波盈盈秋水彎彎;她推開詩書,吩咐婢女放下竹簾。

困住那花落水流紅,擋開那一院秋色滿地狼藉暮景寒煙。

假裝看不見也聽不見,巷尾輕聲哼唱一闋《桂枝香》,打馬西風,流年偷換。

這紅讓雷純想起一個人,一個二十六種惡疾纏身活得像一支兩頭燒的燭一般、卻仍可以說出“金風細雨樓就是我,我就是金風細雨樓”的人,一個有著天底下最絕美的刀最淒豔的刀法的人,一個如同黃昏中輕吟慢揮、低斟淺唱的細雨般的人,一個眸中有兩簇不熄不滅的寒焰冷冷燃燒的人。他是一個病得很重的人,也是一個怎麼也死不掉的人。

他咳,咳得很辛苦,咳得全身震顫咳得仿佛連肺都要嗆出來般;他用方巾掩口。揩去唇角邊班駁的血跡,然後看也不看,棄之一邊。他似乎不在乎自己還剩多少日子可活,他隻在乎自己還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

爹說過,蘇公子雄才大略;她不了解,她記得的是那一年梅林前他看向自己的笑,微微的笑,對她說你的琴聲很好聽。隔著清淺的溪水,穿著紅衣的少年對她淡淡的笑,說,你的琴聲,很好聽。

溪水照得出飛花,不知有沒有照出紅衣的少年淡淡的笑顏;不知有沒有人告訴過他,那樣的笑,很好看。

爹應承下了蘇遮幕提出的親事。她躲在屏風後,撚著裙角,臉頰微熱。偷偷地將那個比她大幾歲的少年的名字,放在口中一遍遍地咀嚼,蘇夢枕,蘇夢枕,紅袖添香,夢枕乾坤。

那樣的男子注定是人中之龍。所以當多年後聽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傳說風雨樓蘇公子如何如何,她毫不意外地看著世人將他當作傳奇供奉膜拜。她聽他們說,蘇夢枕的絕世刀法,蘇夢枕統領金風細雨樓;然後他們有些悲憫地看她一眼,仿佛看著一個諷刺般的戲碼。

沒有人會不想看到京師風平浪靜安穩和睦的景象,哪怕這一叢朱紅柳綠之下是怎樣的泥沼怎樣得汙濁不堪;流言蜚語永遠不會空穴來風,浮冰下掩飾著暗潮洶湧波瀾起伏。爹的眉頭一天天緊鎖,她知道那自然不是因為街頭巷尾竊竊私語文人拿筆戳你的脊梁骨,嘿,六分半堂雷老總可腆著臉向蘇夢枕催娶自己女兒呢,嘖嘖,人家蘇夢枕可就是拖著沒同意!

站在那片曾經煙霞烈火的梅林前,她抬頭,顫栗的秋風正挾著枝頭一片殘葉優美地墜落。堂子裡一天天凝重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匆匆從江南趕回汴京,爹背對她站立,歎口氣,純兒,去準備嫁妝吧。

班駁的園子裡的秋景,映著她父親、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高大沉默的背影,風蕭蕭兮易水寒,竟讓她感覺說不出的蒼老淒涼。

於是她拾階而下,笑,明眸皓齒,純真無邪,純兒明日便去試嫁衣,可好?

風裡當真嗅出一點易水寒涼的味道;翻開皇曆,哪一頁上正寫著虎兕相逢,大凶。

秋寒一點點滲入肌骨了,日子如同放出去的風箏,線的那一頭近乎沉默地消亡著。誰也不曾將腳步放慢,太快了,太……快了,為何猝不及防,新裁的嫁衣也便如那萎頓的鳳凰花般、蒙了塵了呢?

指尖順著織錦的紋理,滑下去,一片冰涼。

蘇夢枕,蘇夢枕,人說金風細雨樓的蘇公子到底計高一籌;雖說是雷滾那個沒用的家夥擅作主張,爹談到時卻也免不了一臉惋惜,若不是那王白二人……

她微笑著聽完,送走爹爹,回身坐好。

何撫舊絲弦?何奏故人調?何換少年時?欲把心事付瑤琴,知音少。

何處秋院,何處朱顏,何處夢枕乾坤,誰,還紅袖添香?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聽,簾兒底下的秋蟬已叫得一聲緊似一聲了。

羅衾不耐五更寒,莫名地,她有些想念那聽著濤聲、枕著流水路過的、船頭的月光了。

雷純一直知道,白愁飛看她的眼光不是那麼尋常。

大宋的文人們倒真是慣看風月攀花折柳附庸風雅,一紙六朝煙水對著金人的鐵騎作不得數,傳寫著風花雪月倒是真的玲瓏活現精神抖擻。渡口幽幽的月華,江上脈脈的流水,輕搖的扁舟,分葦拂葉的清雅琴音,佳人嬌嬌俏俏的歌聲;連美人一笑,唇紅齒白,怎樣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笑語嫣然萬種風情,怎樣叫人眼光不忍偏移,顧影淩波,心神蕩漾……也編排得比他們在小甜水巷的風流豔遇精巧了千倍萬倍。

她失笑,慵懶地支起身,推測著對麵樓子那一位主角兒耳聞後的反應。大約,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該將美人左擁右抱的還是在懷吧。

哪裡來風談裡的似水柔情;那個男人,徹頭徹尾顧惜的無非也就是他自己一人。

其他,通通隻是泥土,供他不屑地踏過,揚長而去。

男人都是有很可怕的占有欲的;白愁飛對她乍見之下驚豔的眼光,大約還是略勝於見到一件絕美的瓷器、一塊連城的美玉的。投射到她身上熾烈的眼光,燃燒著不屑掩飾的渴望,如同霸王須有虞姬、呂布必得貂禪一般 ——理所當然。

無非也就是渴望一個顛峰、一個世界讓他踩在腳下;花團錦簇的底子上最好還有這麼一件精致的小小物什,讓仰望的人們更加豔羨地驚呼,而已。

那個入過戲的男子,在彆人的傳說裡扮演著深情種子;而他獨坐青樓之顛,拋開飲儘的空杯,美人帳前猶歌舞。

可笑,為了一個女人對結義大哥懷恨在心麼;這人,還真是騙儘天下人。

隻是後來,她再也沒聽過一個男子有那樣好的歌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混沌的腦海裡忽然驚雷般閃過一句哀婉淒纏的詩。她合上眼,在那一聲低沉的咳裡又找回原來的眼光。

對麵的人依舊蒼白得如一縷戀棧人間的幽魂,眸中寒焰冷冷,如兩簇鬼火不滅。她忽然很想笑,那樣的紅色一直以來穿在他身上,真是刺目得很呐,偏偏,那樣烈豔的顏色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一如紅袖刀。

她不經意地瞥過他袖間微現的緋色刀鋒,正緊貼著它主人的腕,泛著水色的紅,輕,薄,瘦骨嶙峋。

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淡淡地點頭與他照麵。

“雷小姐。”

她靜靜抬眼,錯身而過,回。

“蘇公子。”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倘使時間是那一條河流,他們早就泅不回彼方。

“大哥原來早就到了啊。”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貫的自信、高傲、不可一世。

那人曾用這樣的聲音和著琴唱:“我原要昂揚獨步天下,奈何卻忍辱藏於汙泥;

我誌在叱吒風雲,無奈得要苦候時機。龍飛九天,豈懼亢龍有悔?鷹飛九霄,未恐高不勝寒。轉身登峰造極,試問誰不失驚?……”一路行來,風塵仆仆,卻一路行吟,躊躇滿誌。

各懷所思,一如彼時月光。

不知如今再唱起那支歌,可還會是當時舊模樣……?

回眸,果然一襲白衣款款,氣度不凡地負手登樓而上。而他身側一身粗布淡衣眼神明亮的,不是王小石是誰?

她笑,可就少了個任性刁蠻讓人頭疼的溫柔大小姐呢?

不,她忘了,還少了一個;那個柔柔地撫琴盈盈地唱歌的“田純”,也不在了。

他從她身邊走過,冷冷淡淡的一眼,而後刻意地將眼神移開。

一身的戒備和疏遠,簡直就像壓抑著什麼不忿般。

她不禁好笑;她雷純又不會武功,四個保護自己的婢女,怕是你白公子用不了一跟手指就能解決的吧。這樣,給誰看呢?

哦,自己倒忘了,這日子變得可快,該是“白副樓主”了。

“二弟,三弟。”蘇夢枕涼涼的聲音響起。那人置之不理地走過去;反倒是一回頭,王小石大大的笑臉驚了她一下。

他走到蘇夢枕身邊似乎偏過頭說了句什麼,蘇夢枕皺了皺眉,抬眼看向他;那人又一副冷笑的模樣,不再多言。她不禁好奇,蘇夢枕又能將白愁飛收服到何地步?許他兄弟情義,許他副樓主之位,他難道不知道這些比之白愁飛野心勃勃淩雲九霄的眼界,不過是淺水蛟龍、過河之木嗎?聽說他們在苦水鋪之時,還是白愁飛主動出的手;看來他也如爹爹那般,越發老謀深算、目光長遠了。

她很討厭關七那個瘋子;他總是瘋瘋癲癲地叫她“小白”說著要帶她走之類的瘋話,;她痛恨那瘋子不清醒卻專注平和地看著自己的眼光;她討厭從那雙空茫的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那落在彆人眼中一樣的、卻不是她的身影。她開始恨那個叫“小白”的女子,卻又不禁佩服她佩服得緊:能讓一代戰神關七癡狂到這種地步,該是怎樣的女子!

那個瘋子又忽然間受了刺激失去常性,發了狂地與他們一眾人圍戰起來。她站在角落裡,粉屑被震地簌簌而下;看著那瘋子輕輕鬆鬆地轉戰於京師幾大高手之間,不時地就要衝開他們的圍攻、怔怔地看著自己伸出手好像要拉住她一般。

她看得清楚,那人,何必次次擋在他之前,指風過處,非得搶得比紅袖刀還快了?

關七終於扯住了她就要走,她笑眼彎彎地看著他,那個瘋子果不期然地放鬆了力道,仿佛怕捏疼了她的手腕般。瘋子有時反而更好哄,像個孩子似的,就像一張白紙。

她很快就可以自如地擺布他的;畢竟那個瘋子低頭看自己的神情遠勝過看一件最嗬護的珍寶,溫柔得仿佛滴出水來。

——用那張空茫瘦削的臉做出這種表情,不是很可笑麼?

可是他終究沒能帶走她;一柄刀,一柄細細彎彎紅色的刀,出現在前方,截住了他們的去路。

她忍下了一聲驚呼。

天崩地裂,三合樓轟然而塌。關七一代戰神,一隻手終究被紅袖刀廢了。

塵煙漸漸地散去了。被爹匆匆護離前的最後一眼,遙遙看見蘇夢枕折身落到白愁飛身邊,伸出一隻手扶住那有些不穩的身形;那人依舊一臉冷淡地搖搖頭,像在否認什麼,又像是在勸誰心安。

人說,蘇夢枕,向來把對兄弟看得比自己都重要。

她相信了,卻也不免開始懷疑。

三合樓一戰後,她再也沒聽人提起過親事這回事。爹的臉色越發陰晴不定,時常見他摩挲著指上那一枚碧玉扳指,把自己關在議事廳,越來越多地召見狄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