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大堂主。想到那個總低著頭、好像文文靜靜羞羞怯怯的男子,她將視線投向一麵雪白的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清,很定,眼尾輕挑,勝似佳人。
他總是對自己低著頭,溫溫和和地笑,很恭敬。
梅林裡已簇擁著星星點點的骨朵了,參差的白,孱弱的紅,映得一地瀲灩。
真是個漂亮的男人。她想。
枝頭的梅苞半含半綻的時候,她經過梅林前,想起一支歌。
一□□一天她正奏著琴專心地唱、不小心被照麵而來的紅衣少年聽去的半章殘曲;詞還未填完,“一般離緒兩消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她正走在冰涼的青石板上,狄飛驚,那個秀氣的男子走在她身後半步,安靜地舉著傘。
身後,殘陽如血;身前,一雙影子斜斜地拉長,微微地顫。
“我爹死了。”她說,陳述的語氣。
他很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瞬,用他那雙漂亮的眼,又很快地低下頭去。
平靜如初。
“總堂主。”
總堂主。狄大堂主第一個承認了的、將大大小小的事務打理好沒有一些留戀地交在她手上,站在她身後。
她想笑,笑啊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到眼角酸澀,笑到容顏逆光。
笑到一滴水被秋風裹去,一聲響,碎在地上。
她發誓要自己記得雷媚背後的那一劍,她發誓要自己記得那個蛇一樣的女人喚出的是“蘇樓主”;她夜夜合眼聽得人在耳邊笑,金風細雨樓蘇公子到底計高一籌,計高一籌!
她攥在手裡的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劍,她等著把它磨利,狠狠地將它插在那冰冷的胸膛。
可是……當她再見到那個與自己命運糾纏了太久的紅衣男子時,她隻是挽著高高的髻,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階,輕啟朱丹,梨渦淺淺。
“蘇公子。”
沉默了太久,久到她厭倦了一個人在秋風裡遍體生涼。
腳步邁在門檻上,她錯覺般、疑心自己聽到一句幽幽的,“對不起”。
邁開的腳終於落下,她看了看天空,已經沒有了飛鳥的痕跡,還真是孤單啊。
窗邊,一片緋紅枯坐,陰影如眼底的暗青般,漫開。
狄飛驚回來了,隻淡淡道,他等不及了。
瞥見他空了的脖頸,她點頭,看來他已經很不冷靜了。
很不冷靜……嗎,那混合著急切的偏執的受傷野獸般的眼光,甚至讓狄飛驚懷疑那是不是真的來自那個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的男子。他笑,笑得陰冷;說,幾乎惡狠狠的語氣:那我就毀了他的金風細雨樓!蘇、夢、枕,你,還躲得下去麼?
他淡淡地繞開那碎了一地的晶石碎屑,在深深的影子裡反射著,尖銳的、晶瑩一片。
她覺察得到狄飛驚與白愁飛見了麵後的細微異樣,雖然那也隻是一瞬間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不知道那個男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卻知道,他不冷靜了,真的,很不冷靜了。
那天晚上她問蘇夢枕,白愁飛背叛的姿態,明明早就很明顯了。
他慢慢地止了咳,用指腹揩去唇邊一絲蜿蜒的暗紅,——莫名地,她覺得這畫麵在昏黃的天光裡說不出的詭豔。喑啞著嗓子答了一句,知道。
知道?這個男人,這個被傷病和毒藥折磨得憔悴不已的男人,竟然如此波瀾不驚地,說這一切他都知道?她感到無聲的笑一點點從她姣美的唇邊溢出、裂開、擴大,她輕輕巧巧地轉了個圈走到他床邊,笑,甜而美,
“那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嗎?”
“剿殺你的舊部,追殺你們的三弟,把汴京掘地三尺地找你斬草除根,京師武林早就是腥風血雨……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呢?你不是知道、不是很清楚嗎?”
“他要毀了你的金風細雨樓,他要天下人陪他一起去死……你,要縱容他嗎?”
“嗬嗬,是了,你們倆之間的事旁人又怎生明白,但是你金風細雨樓的弟兄們,可在奮不顧身地為你赴死呢……”
掩唇,感到冰冷的笑容一點點涼了指尖,順延著一路,直到心脈。
她笑,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絕美而瘋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烈焰焚空,叫人飛蛾撲火!
是了,她是個冷靜的瘋子;早就是了。
夕色在她身後鋪開,一天殘紅,如同滴著血。
蘇夢枕沒有答話,隻是闔上眼,長長地、久久地、仿佛倦了,連呼吸也緩滯起來。瘦削的身形如棱角分明的石雕,眼底青色的陰影觸目驚心。
她冷笑,轉身。
“我的時間不多了……”一聲凋敝的,歎息。
她停步,回眼。
蘇夢枕複睜開眼,她看見那深處的寒焰黯淡了一下,又微弱地複燃。
“所以,你要做的……請快些吧。”蘇夢枕倚著床頭,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那視線越過她落在梅梢上。
她終於明白,那個幼年所見的紅衣少年,也早就、不在了。
飛雪終於將梅林徹底染成紛白一片;踏著微微濡濕的雪痕,她走出內堂,立在階前。
一樹白梅,遇雪尤清,經霜更豔。
手撫上奇虯的枝乾,卻不小心被粗礪的棱角刺到;還未感覺到疼的時候,大顆大顆飽滿的血珠已猝不及防地墜落。
啪嗒,啪嗒,清晰,響亮。
紅色一點點在白色上暈開了,滲開了,也就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將指放進溫潤的口腔裡吮著,濃重的腥甜讓她一皺眉。雪,又在下了,可遮得住那血跡嗎?或者說,這白茫茫的底下,還覆蓋著多少這樣的血紅色呢?
過去了,一年,兩年,雪不還是這麼下,梅便還是這麼開。
對麵的樓子換了主人,青紅黃白四座樓依舊筆直地直插天空;風談還在大宋文人們的口中相傳,角色本身,卻不存在了。
當世再無紅袖刀,自然,也再無驚神指。
雷媚的劍,永遠出其不意卻又準又狠。
楊無邪,倒也真含淚下得了手去。
歌在她口中戛然而止,又如當年一般,半篇殘章。
看他平靜地說,“他死了,也快到我了。”看他將楊無邪召過去附耳低言。看他說完最後一個字,闔上眼。看他袖間的緋色的刀跌落塵埃。看漫天飛白,在楊無邪低低的佛號聲裡,一片一片宛如折翼的鶴,旋轉,翩翩。
然後,風雨樓易主;然後,其實很快,又到了今天。
或許她一直是不懂的,蘇夢枕說他知道白愁飛的背叛,白愁飛最後孤注一擲的狠絕為了哪般,狄飛驚憂悒的眼,爹獨立梅前撚著碧玉扳指一直沉默,王小石為何忽然不再總是笑得那般燦爛,溫柔也會跺著腳紅了眼圈……或許從一開始,梅林前驚鴻一瞥,江上清風明月,飄飄灑灑的雨裡始終撐開在頭頂的傘,她,就不曾懂過。
但又如何了呢?不懂,便不懂了;暗中流年偷換,鏡花水月,已為前言。
終究還不都是,愛恨逐風散,塵歸塵,土歸土。
漂亮地回身,她微微笑了。
對不知何時立在一旁低頭靜靜執著傘的男子,扶住溫涼的傘柄,輕言:
“走吧。我們,可該去拜會拜會,戚、樓、主了。”
穿過小巷,向那座樓子走去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相府看到的一幅字。
義父說,那是他先師的詞。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難續。”
她恍恍惚惚地記起,端正小楷,字字珠璣,題是,桂枝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