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醒來的……(1 / 2)

紅雪 秋黛影 7187 字 11個月前

醒來的時候,雪已下了一半。

窗闌上都砌著雪,透過白蒙蒙的窗紙,略略地映出青色的影子。四下裡冷得像冰窖,昨夜放在床頭的一碗水都硬生生凍成冰渣。天陰沉沉的,風撞擊著門板發出劇烈而暴躁的響。動了動麻木的手腳,他趿著履披頭散發向門邊走去。

下雪了。北地的冬天,總是來得這般突兀卻漫長。

走過去扯開門閂,凜冽的朔風立刻呼嘯著鼓灌進來。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將肺裡凍結了的冰冷氣息一點點吐掉。也許是習慣了,反而沒有了太多寒冷瑟縮的感覺;高高地昂著頭往外走,風雪激烈得如撒翻的紙錢灰,他依然固持著那一貫的驕傲,冷眼相看。

四合的院角裡有一棵幾近枯死的梅樹,根上覆著暗綠的蒼苔,斜逸出幾根虯枝,稀稀拉拉的朱紅偎著黝黑的乾,像是拖著破敗的身子苟延殘喘。

眼光不經意地掃過,他頓了一下,稍微想了想。

這大概是他剛來這住下那一年裡種的;可是種下去了,就沒有再多看一眼。

任它開了花,殘了瓣,枯了枝,敗了葉,生生死死來來去去與他無關,——就像這一天一地紛紛擾擾的雪。

他依然不願去刻意記起當時是懷了怎樣的心思去種這麼一棵樹;即便很多時候,這日子如同長長久久困頓在冰天雪地之中,蒼白得不由他不去花一些時間、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翻來覆去,沉浸在回憶中的時間多於回過神。沉思往事立殘陽,夕色一點點越過天邊,金紅不再那麼滾燙,他的心也終於一點一點沉到那比墨深的影子裡去。

當時隻道是尋常。

是的,一年一年,就是這樣,梅花枯萎的時候,他知道又一個漫長到有些難捱的冬天,過去。

——那麼他那顆殘破不堪的心,也許還可以繼續麻木不仁地在胸膛裡、孤單地跳動下去。

他曾經擁有過很多名字,形形色色,對應著他人生的每一段經曆。而最終,他們一個個光怪陸離地死去,曾經不得誌的、黯淡的,或是得意的、光輝萬丈的,都成了風乾的一具具空殼。

而諷刺的是,現在他沒有名字;因為,再沒有人會記得他、認出他、叫出他的名字。

——甚至,現在這樣究竟算死了還是活著,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活著的人眼中,他早就是個死人。——白愁飛,一個叛徒、壞人,滿手鮮血,奸相義子,活該,死得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於是他敗在最後一個名字上,轟轟烈烈地一敗塗地,乾坤顛倒。

——然而,他現在,不是竟然還“存在”在這個世上嗎?卻不知道,那些曾經恨他恨到咬牙切齒的人倒還剩幾個人。

有時候他想,也許是他錯了,他不該起名叫“愁”飛。也許就是這樣,宿命才成了一個怪圈,在最後棋差一著,便功虧一簣、全盤皆輸。他不應該在高飛九天的時候還猶豫躊躇,本來無所謂背叛的話、早就該兩下做絕,不留退路。

然而若能早知,他也許會先一步後悔那一場莫名其妙的雨,和一個驚世絕豔的夢。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如果不在雨中走進苦水鋪、不遇上當時的蘇夢枕,結局是不是真的不一樣?

——是吧。至少,他以前從來沒想過就真這麼杳無聲息地生生消磨時光,作著畫或是單純地想一件事,就過了一整天。這感覺,就像棲息在深不可測的幽暗水底,連呼吸都是乾涸的。

——罷了罷了。問的次數多了,他自己也不耐煩起來,反正人都不在了,管那麼多做甚麼!

“欲殺蘇夢枕,先誅白愁飛”,即使他說,這全是他的真心,又有幾個人會相信?

可惜了,這本來就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儘信的。

“浮生隻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記憶上好像有人唱過,欄杆拍遍,落日樓頭,明明是哀哀婉婉的江南詞調,卻沒有輕愁閒歎的靡靡之音,大漠孤煙直,千山鳥飛絕,讓人頓生蒼涼。

滿目山河空念遠。而今,倒真是天茫茫、地茫茫,雪落滿黃河以北,誰家的江山,終於再也分不清。

站在門邊,他看著那枝橫臥在地的梅,對著一天一地靜默無聲的雪。

——梅落繁枝,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

那半開的花苞濕濕地垂在地上,讓他想起白淨的宣紙上一朵一朵小而斑駁的紅色漸次綻放。一筆一畫,勾勒出骨勁蒼虯的灰褐枝乾,筆鋒一轉,一大片烈豔的紅就在紙裡失去呼吸,變得乾涸直到死亡。

他的手很穩。——那時,他在一邊看,看的不是畫,是人。他覺得蘇夢枕執筆的手就像對待紅袖刀一樣冷定,指細長而蒼白,像枯死的枝。蘇夢枕的目光靜靜地垂在紙上,兩簇寒焰在他眸中幽幽燃燒。他懸提著臂,很慢、很慢地下筆,不時停下來思索一會,再低下頭去,細細地補上幾筆。

——梅。他也畫過的,卻不喜像蘇夢枕這樣謹慎地落筆,而是隨性揮毫,在紙上染出一大片淋漓的鮮紅,濃烈的,飽蘸水分,肆意的快感無限膨脹,像要把人吞沒。

“在字畫上二弟是行家,見笑了。”擱下筆,蘇夢枕直起身淡淡一笑。

“哪裡,大哥這畫,很好。”沒有沉吟,他脫口。

——是的。他不喜歡的隻是那慢條斯理的畫法,而這畫,是很好的。

“改天二弟有閒,也畫一幅吧。”抬頭看了他一眼,蘇夢枕的眼神,很暖。

——好。他想這樣應承下來,卻終究隻是點點頭,沒有開口。

蘇夢枕走的時候停了停,向窗外看了一眼。他盯著那畫上的梅,分明枯敗,卻無衰頹勢。

瓦楞上輕響了一聲,他回過神。抱著銅盆叮裡咣當向水井走去,鳥雀擦著翅膀從房上飛起,劃過青灰色的天,終於隻是成了一個黑點。

也許到現在,自己還沒有學會怎樣去實踐一個承諾。他想。

他記得,那個人的病應該是畏寒的。

所以那時他不明白,為什麼蘇夢枕寧願咳得萬分辛苦,也總要居高臨下地站在窗前,目光久久未動。——那裡隻有一棵梅樹,他知道。

他看著他,十指揪緊了衣襟,指尖因為用儘全力地克製而微微泛白。可是那沉重的咳聲依舊斷斷續續地衝出來,讓他心驚膽戰。他仿佛看見巨大的陰影一層層撣過來,濃墨重彩,像黑色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他忽然感覺,在那一道無底的深淵麵前,什麼名動天下的紅袖刀、京城傳奇的風雨樓主,無論哪一種名號,也都渺小得如一粒芥子。

蘇夢枕垂著視線,低著頭,臉色青白,唇邊一點生紅,血。

他真的很厭惡起那一抹紅色來,不僅因為它淒豔並且詭魅。它靜靜地沾在蘇夢枕瘦削的頰邊,就像一片小小的雪花,融化了,停在那裡。

“二弟,你可喜歡梅花?”驀然,他聽得蘇夢枕幽幽地問。

“……不。”皺著眉吐出一個字,乾乾脆脆。他望著蘇夢枕,正遠遠地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不知道,也許,因為它也是那樣的紅色……讓人痛恨,讓人卑賤。

“是嗎……”蘇夢枕果然沒有再說其他,隻是,一聲幾乎隨風零散了去的,歎息,幽微的,像是有一點惋惜的意味。沒有多想,他看到蘇夢枕轉過他那雙寒火微凜的眼,淡漠不驚地瞥過他,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浮生隻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有人低低地吟著,輕輕地敲著闌乾擊出拍子。明明是江南詞調,卻沒有六朝輕煙小橋流水的迷迷蒙蒙;北方,落了雪,隻會冷。

聽著蘇夢枕念這一闋《虞美人》,他忽然明了,能與梅相比的故人,於蘇夢枕,不會有第二個。

——那個遇雪猶清、經霜更豔的女子。

他陪著他,一樣地站在風口,沒來由地心頭一冷,然後已是遍體寒涼。

大概,當時他不懂蘇夢枕的眼神,後來也不明白;就像他辨不清楚這首詞,個中到底是什麼意味,是蒼涼多於懷念,還是懷念多餘蒼涼。

隻知道,他本來已抬起的手忽而狠狠地放下,舉目望向雲外,征鴻過儘,暮煙深淺。

——那一片紅雪,終究靜靜地飄落,刺眼。

後來大概沒什麼了,叛了,逼得人都不見了,也隻是這樣。

看著蘇夢枕翻下床板的那一刹,他極淩厲的一指擊碎的木屑紛紛落落,卻就是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與那人擦身而過。

沒有人了。這間房,除了他,剩下的隻有死人。

雷媚識趣地退了出去,剩他一個人留在這裡,收起十指慢慢地看過去,然後慢慢地歎氣。

原來也隻是這樣啊、隻是這樣……打敗你,登臨極頂,也隻是這樣,並不太難。

——誰讓你,總是太相信自己的兄弟呢?

他踱到窗前,蘇夢枕慣常站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過去。

一棵梅樹,飛落一樹紅雪。

轉過視線,不經意地看到他作為“副”樓主時的那間臥室,軒窗半開。

果然,應該換個名字了。留白軒,留白,想要留的,最後隻是一片空白,——什麼也留不住的,所幸這裡的一切,現在都是他的了。

不過……原來這裡的風景,也並不如在那舊處時、一推窗來得真切。

走到院子中央,這口井大約有些年頭了,井沿上的青磚好些已塌壞,壁上附著濕漉漉的青苔。往裡看是深不見底,漆黑一片,水麵逆著光,影像隻是模模糊糊的輪廓,還支離破碎成千片萬片。

扯著軲轆一圈圈將繩繞上來,打了水浸著雙手,涼涼得沒有溫度。他低頭,水裡終於清晰地浮出一張臉,他靜靜地看著,看著,那麼陌生,好像已經不認識了這個人——他自己。

白淨,俊美,高傲張揚,眉飛入鬢,那是他;除了時光輕輕抬手吻下的痕跡。

老了嗎?是吧,老了吧;浮雲蒼狗,一朝變去。——這麼多年,該死的,這麼多年。

這是代價,平白無故、漫無目的地繼續莫名其妙活著的代價,便是看著年華一點點從指縫中流走,世上的許多東西都漸漸地陌生,自己,正平庸地老去。

誰也不再盛年。——多麼可笑、可悲的代價。

水麵顫動著,一痕痕沉默地擴散開去,將一把刺骨寒涼的水潑在臉上,他低著身子,睜著眼睛,水滴順著脖頸流到心口;水裡麵,清晰的自己。

還是說,憑什麼就霸道地決定了旁人的生死?——你啊,多麼自私、多麼不講道理的你啊……就像,那一年不由分說地就拉著他和王小石一起去陪你闖六分半堂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