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吧,我不在乎,活著,死去,於他分明已是毫無意義;既然活下來,好,他便活下來,改了朝代換了江山,一樣平平穩穩地活下來。
——我要你明白,這一場漫長的賭,終是我贏了。
踩著細碎的雪,聲音沙沙;隨手將水潑了出去,一大顆一大顆,滾落在蒼白無力的雪地上,深深淺淺,就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眼前終於一片黑暗的前一刻,他看著蘇夢枕站在雷純的身邊,無波無瀾,垂下眼看著他,忽然、很想笑。
雪很冷啊……雙膝跪倒在雪地上,他模模糊糊地想,心口一陣陣疼,原來,一直以來就是這種感覺嗎……
可是穿心而過的,是一把細細小小的劍,冰涼冰涼的。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用力地盯著蘇夢枕的臉,像是要看穿什麼,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早已空空如也。
“我原要……”
我原本、也隻是想要抬手揩去你唇邊那一片紅雪啊……
雪地上,蜿蜿蜒蜒,梅開瀲灩。
往後,就是當視線適應了光亮的時候,僵硬地轉過頭,楊無邪麵無表情地站在他麵前。
“……嗬,雷媚那一劍、難道刺偏了不成?”一開口,冷氣強灌進來,肺辣辣地疼。他一邊喘氣一邊冷笑。
“……那是她作為郭東神的最後一件事。”楊無邪的聲音沒有起伏,板著臉平平淡淡地道。
“蘇夢枕呢?我要見他。”他聽到自己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道。
“怎麼,你,還猜不到嗎?”楊無邪忽然抬頭,他才看清楚,眼前這個童叟無欺的人,一瞬間好像老了十歲。
——怔住。連楊無邪什麼時候轉身走出去也不知道。
真疼啊,雷媚那犀利的一劍……好半天反應過來,他才捂著眼,低低地、不顧一切地笑出聲來。
……原來,隻是這樣啊,隻是這樣而已!
好個寬宏的人!真是承蒙好意,對他算是到仁至義儘的地步!不僅霸道地決定自己的生死,還要專橫地乾涉旁人的死生!……誰說蘇夢枕不是獨斷專橫的,誰說的、誰說的!
……真是他的好大哥、好兄弟!
重重地倒在枕上,心口已經濕透,黏黏膩膩的,鏽了一樣的血腥氣。
不知什麼時候雪已經化開了,一灘水,若有似無。
——臨走的時候,他去看了眼紅袖刀。
晶紅的脊,緋色的刃,看著,他忽然覺得這把豔驚天下的名兵也不過這麼普通,死氣沉沉,像萎謝了的梅花般,黯淡得沒有光采,蒙著厚厚的塵埃。
果然隻有在那雙手中,紅袖刀,才可以說是活著的。
……那麼如今,這把刀可不該葬了麼?
搖搖頭,走出青紅黃白四座樓,他看著慘白慘白的天空,紛紛揚揚又飄起了雪,一片片,像佛像前來不及歆享的、未乾的香煙灰燼。
走出去,他知道,……蘇夢枕,這又是一場賭局,一場較量。
雖然,它不再那麼刺激;也許,它很孤單,並且漫長。
後來,黃河上一路彌漫的是滾滾烽煙。金人打了過來,宋軍一路潰敗,恥逃向南。
汴京淪陷的那一日,即使是在這隱蔽的深深庭院裡,他也聽到了萬千子民的哭號,拖著長長的尾音,傳到小巷裡隻餘下稀薄的震顫,哀慟如冥冥不散的陰魂。
他正作著一幅畫,簫鼓喧,人影參差,舞台歌榭,桂華流瓦;一不小心指尖一震,勾錯了一筆,便是是非非,完毀。
他想起有個人曾經說著他的夢,一個遠大的、讓所有北宋子民幾乎看到明亮希望的夢。……可是,夢殘了,夢謝了;午夜夢回,屍骨寒冷。
不。
打了個寒顫。他架起筆,望向窗外,陡然變了天。
所有哭聲一瞬間像沉沉的陰雲一般,淒厲地壓下來。
他忽然覺得,也許真的應該像死得挫骨揚灰那種結局才是他應得地。
因為他,毀滅了那個人的夢;他死了,他卻活著。因為他,明知故犯地毀滅了所有北宋臣民的夢。
他,十惡不赦。
天上密布陰霾,暗下來,點起燈,孤影照壁,蛛網結塵。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從今已往,知他故宮何處!
冷冷地看著,笑著,他將那幅上元燈夜的東京夢華圖揉作一團,砸進爐灰裡,劈劈啪啪,火星又燃了起來。映著牆外衝天的火光,比十裡綿延的花燈還紅,還亮眼。
……其實,日子又能怎麼樣呢?聽說康王趙構在臨安重建了南宋朝廷,山外青山樓外樓,東風夜放花千樹,安安穩穩還像半個盛世光景,西湖的歌舞終日無休。
江南的暖風熏醉了遊人,誰還會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街上有金兵來來往往,蠻夷殘暴嗜血的傳言讓百姓驚懼不定,可是很快,勝利者是聰明的,安順民心的榜文下來了,就像水中的卵石,一日日沉默流長,到頭來不也相安無事。——這,才是最高明的手腕、最鋒利的兵刃啊。
到頭來,還不是成敗輪轉;家國天下,從來就不是專屬於趙姓的。
天命,才是一隻滾滾向前的車輪,轟然碾過荒唐一夢的繁華,百年風流,終被雨打風吹去。
看到了嗎?諸葛先生還在,四大名捕還在,你的風雨樓也還在,可是,大宋已經亡了。
一隻從內部開始腐敗的豐美果實,即使是你,也無力回天。
冷淡地牽起唇角,他迎著雪霽的晴光向外走去,市集上很吵,但柴米油鹽,活著原本就是這樣麵目可憎的。
——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
雪漸漸小了,隻剩下風低低的嗚咽還在孤單地遊蕩。
不厭其煩地研著凍結成渣的丹青,他很耐心地等著它們回過原來溫度,鋪開紙,對著一片乾淨的空白,還未想好從何下筆。
眼光一瞥,看見細瓷碟口斑駁脫落的朱紅泥塊,他忽然呼吸一緊,徒然怔怔地放下筆去。
“好一幅梅花……你知道麼,我最是愛慕它的傲潔瀟狂。”蘇夢枕站在窗邊,向他回過頭眼中含笑地道,“二弟,你的畫,才配得上。”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一語雙關;或者,這就是蘇夢枕說話的藝術。
那一大片紅在他的夢裡、在他記憶裡一點點乾涸脫落,像壞死的壁畫上的色塊,猝不及防地變得他認不出、記不起,慘不忍睹。
——“是嗎,我倒以為,是你更相配些的。”
在發黃發灰的夢裡,他無數次地聽到自己這樣不以為意地答道。
終究不記得,是夢,是真。
衰而不頹,豔而不哀,讓人愛極、恨極。
筆尖一滯,他勻整了呼吸,慢慢地伏低身子,細細地蘸著絳色,一筆一筆平而穩地撇去。朱紅一點點染開,大片大片地映著墨跡,透過紙,一點一點,灰飛煙滅般的驚豔。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彆久不成悲。
旁邊題上一行小字,畫上是雪中高樹,青苔上,旋看飛墜。
院裡是一樹半謝的紅,但其實落筆的時候,他想的分明是:江南裡,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他的手一直一直,很冷定。
薄薄的日光映透宣紙脆弱的紋理,染了色,潮濕而沉重。
垂下自己的畫,他看見梅紅中央,有一片小小的,濕濕的,是晶瑩的、溫溫潤潤地反射著天光,宛如窗外飛來的一小片,紅色的雪花。
雪化了,融在那一大片深深的紅裡。
雁已還,人未歸。
折儘梅花,難寄相思。
“燒了罷,——改日有閒,我再畫一幅。”他皺眉。
一揚手,聲音清脆,如帛錦撕裂的刺響,他望著火裡,是零落的飛灰。
“不應該是這樣的,——日後再畫罷。”丟下筆,他冷笑著自語。
一天一地,一飛雪。
前塵往事,儘歸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