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晚我好像做了很多夢,重重疊疊地堆在一塊兒,記不大清了。夢裡依稀有個眉清目朗的少年郎,笑起來神色淡淡的,伴著兩個酒窩,帶著些莫名的邪氣,卻煞是好看;而自己在邊上一下兒飛一下兒跑的,急出一身汗,卻老也夠他不著。
算來生平頭一遭睡這種大床,不太習慣,醒來時渾身酸痛,連著打了兩個噴嚏,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正對著陸塵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我大概還沒睡醒,團在被窩裡懶得動彈,隻仰著大腦袋衝著陸塵直發愣,當然起先隻是愣,愣著愣著,卻不由地端詳起眼前這張臉來。
其實細細看來,陸塵眉眼分明,生得堪稱清秀,臉盤也白淨,可不知怎地,合在一處就顯得不那麼溫和了,尤其是不笑的時候,簡直冷若冰霜。偏偏這個人的確是不太笑的,眉毛稍稍一挑,就是一副凶巴巴的樣子。
統而言之這個大俠,長得還真像一個大俠。
正想著,那眉頭果然漸漸地蹙起來了。
我腦子裡還混沌沌的,張口就說:“嘿嘿,你笑起來,應該也蠻好看的。”
可是陸塵沒有笑,隻不緊不慢地道:“你再磨蹭,到棲霞鎮就是半夜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字字鏗鏘有力,整句話在屋裡盤桓了好一陣,我才明白過來,自己方才犯了怎樣一個傻,不禁心上抖了三抖,忙不迭翻身竄下床,巴巴地湊過去問:“師父,今天要出門嗎?”
陸塵伸指隔開我一尺:“睡清醒了?”
“清醒了,清醒了!” 我點頭如搗蒜。
他嗯了一聲,又蹙眉盯了我一陣,指頭劃到半空:“衣服扣好,到小花廳來。”
這老宅造得彆扭,小花廳又得繞出老遠,在另一個院裡,正中央一張長桌,依次擺著碗碟,一模一樣的九份,排得齊齊整整。紫枝親自端了清粥小菜過來,陪我吃了。
這回我特彆留心,吃得慢了些,可不知是不是方才頭點得太猛了,整個人暈暈乎乎,就是提不起精神,噴嚏打個不歇,加上這一副鎏金銀箸實在沉得要死,手抓不穩,便總磕到碗沿,弄得叮當響。
紫枝輕輕地笑了,伸手拍我腦袋:“彆急,慢慢兒來。”
她總是這樣笑意吟吟的,看著很好說話,我便也寬心不少。
飯後有丫頭收拾碗筷,紫枝替我重新抓了個髻,原要帶我去莫愁穀各處轉轉,卻被陸塵攔個正著。
我頭昏腦脹,噴嚏打得眼花,隻聽他說是要帶我去個什麼鎮,便稀裡糊塗地跟著兩人往回走。
紫枝攬著我,邊走邊提了一句:“這孩子想是昨晚睡得不好,著了涼了。”
我很配合地吸了吸鼻子,冷不丁被一隻手從後頭抓著肩膀,蘿卜一樣提起來,直接拎到陸塵那邊去,然後拎我的隻手繞過來,搭了搭我額頭:“嗯。”
我不知道這聲短短的嗯,又是怎麼個意思,大概紫枝是聽懂了,一路將我帶回到含煙小築。
大老遠就聽見裡頭歡聲笑語的,似乎很熱鬨,院門口仍懸著那兩盞紙燈籠,一個掛得好好的,另一個跌在地上,是我昨晚回來時夠不著,順手擱著的。
紫枝彎腰拾起來,掛回原處,並不帶我去昨日睡的那間房,卻在隔壁門上叩兩下:“晏姑。”
門開了,是笑嘻嘻的顏朱,很熱情地招呼:“姐姐,師姐!進來呀!”然後兀自一跳一跳地回去坐下。
屋裡還坐著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紫枝帶我進去,恭恭敬敬地喊她晏姑。
老人家頭發雪白,笑起來已是一臉褶子:“你們也聽,聽他說。”
顏朱正在眉飛色舞地講自己的辛酸史,恰到精彩處,說自己陷到一樁人命官司裡,當時八府巡按親審此案,驚堂木咣當一聲拍下:“斬立決!”這時陸塵一個飛身衝進去,迷了兩排差人,將顏朱救了。
顏朱伸直了雙腿做勁道:“這樣飛的!呼呼聲兒!這樣!”
我勉強拄著胳膊肘聽他沒完沒了地聒噪,隻覺得心煩,腦子裡好似關了隻蛾子,嗡嗡嗡地響個不停。
其實顏朱算是來養傷的,頭天練功,不小心崴了腳,送到這裡來擦藥酒,一擦擦了兩個時辰,倒說起大鼓書來,再不肯回校場了:“我走不動,這兒疼,這兒也疼!”
晏姑看著他,隻嗬嗬地樂:“也好,一道吃個便碟。”
紫枝有事,陪著坐了一陣就出去了,說是晚些時候再來接我,屋裡便隻剩我們仨。
撇去顏朱這個話癆不論,含煙小築其實十分清靜,不過三間小屋,也無丫頭伺候,飯菜全是晏姑自己張羅,顏朱半瘸著一隻腿要幫忙,卻被擋了回來。
三個人,簡簡單單的三大碗素麵,佐著薑蒜,澆一勺濃鹵,倒也可口,吃完以後喝大碗麵湯,後背便出了一層汗,再打個響嗝,身上竟然也舒爽許多,頭也不疼了。
顏朱抹抹嘴,大歎一聲:“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