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夜,陸塵安排我住在莫愁穀的小彆院,叫作含煙小築。
說小其實也不小,我從來也沒住過這麼大的屋子,睡過這麼大的床,摸索了半天,才戰戰兢兢地爬上那張富麗堂皇的雕花架子床。
乖乖,對個小叫花子,他也太客氣了。
我扯過被子來蓋在身上,緊緊抱著,仍覺得不踏實。床太大了,空空蕩蕩,我便轉過身子,四仰八叉地躺著,也夠不到床沿。
陸塵靜靜立在邊上,看我磨蹭完畢,關上窗戶出去,順手滅了鬆明。
屋裡即刻黯淡下來,隻餘了門口灑進來的一片月光,我有些措手不及:“師父啊!”
陸塵停住:“有事?”
我說:“沒什麼……”話沒說完,忽聽咿呀一聲,便隻剩下黑漆漆一團,嚇得我怪叫一聲,猛地彈將起來。
陸塵在外頭問:“又怎麼了?”
我揪著被子腦門冒汗,幾乎是用吼的:“師父!我能點著燈睡不?”
陸塵推門進來,點上鬆明。
屋裡頓時又亮堂起來,陸塵站著,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表情:“還有事沒有?”
我仍有些哆嗦,又怕惹他不悅,也隻好說:“沒,沒有了。”瞥見邊上還有一床被子,忙不迭伸腳夠過來摟著。
陸塵沉默一會兒,忽然硬邦邦地道:“穀裡自有弟子巡夜,況且晏姑就睡在隔壁。”
有那麼一瞬間,我當他是安慰我,受寵若驚地從被窩裡探出腦袋,很乖地應一句:“哦。”
誰知他緊接著又道:“你少一驚一乍的,擾了老人家。”語畢,掩門出去。
哎,這麼個人。其實我還想說,方才就想叫他彆滅燈來著,孰料他隻聽了半截客氣話,怨不得我呀。
周遭安靜下來,連個蟲叫都沒有,我躺在床上,隻見得頂上雕著繁複的雲龍花紋,虯曲盤繞,燈火下忽明忽滅,好像蛇蟲一樣,隨時會掉下來。看得怕了,索性閉眼。
陸塵那樣的大俠,想必見慣世麵,最瞧不起膽小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對自己說,老子自小怕黑,怕鬼,怕很多很多東西,若碰見打打殺殺,也是能躲就躲,還能怎麼辦?所以我猜,他如今一定萬分慶幸我是個女的,方便甩脫,不用再費心教導。
我捏著自己的寶貝石頭,甚至懷念起從前睡大街的日子,還有那氣勢磅礴的打更聲。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那時起碼有人走動,能聽見些叫人安心的聲響,我也睡得踏實。
我這麼悻悻地胡思亂想著,還真就聽見些聲響。
我坐起來凝神聽了一會兒,確信不是自己聽錯,有人在吹笛子,閒適悠揚的調子,伴著隱隱的水聲。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我聽著笛聲,倒有些睡不著了,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邊上一扇小窗,眼前赫然是一片莽莽蒼蒼的樹林。
那林子頗為壯觀,卻也生得奇形怪狀,並不齊整,與來時所見的那片截然不同。我再仔細一看,哪兒有什麼樹林,分明是一塊塊形狀各異的石頭堆疊而成的石林。
笛聲頓了一會兒,卻更清晰地傳來。我順著聲音朝更遠處望去,卻還是那千奇萬狀的石林,綿延不絕。
話說吹簫品笛的風雅事,各處的文人騷客都愛做,還要敞著門戶做給彆人看,我並不是沒有見識過,雖然說不出那些地道的讚話,也知道這人吹得順暢,大概是不賴的。
反正獨個兒睡在這也磣得慌,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我伸腳輕輕一踹,被子踢到地上。
其實後來想起此事,也不免後怕。那時見識短淺,並不知道這年頭的江湖花樣百出,尋常的刀劍棍棒之法早為前人參悟通透,便有人在滾杈啊九節鞭啊霹靂火球之類的東西上大作文章,還有折扇、簪子、披帛,甚至有高手借絲桐之聲摧人心脈的,實在防不勝防。
正所謂不知者無畏,說的便是那時的我了。膽小歸膽小,糊塗事還是一樁接一樁地做。
我打開房門,因想起陸塵說隔壁還住著個誰,動作也輕了許多。踏出小院,正瞧見來時的那條石子小路,在不遠處岔開兩邊,一邊是通向這含煙小築,另一邊則繞開小院蜿蜒而去,像是笛聲傳來的方向。
門口的燈籠還幽幽地亮著,我便踮腳撩了一個提在手中,沿另一條路循聲找去,果然就見著方才那片石林。
笛聲悠悠,婉轉變化,時遠時近,勾得我愈發好奇,隻是埋頭往更深處走。
那小徑漸漸擁塞起來,最後竟隻能斜著身子走。周圍皆是一堆堆的巨石,形狀迥異,高矮不一,有像屏風的,有像春筍的,有像牛羊的,更有些攢在一處黑黢黢的,倒像一個個的彪形大漢,看著十分森然。
我越走越覺得心裡發毛,步子也遲疑起來。忽然一陣勁風刮來,刮得手上燈籠一晃,驚得我一個趔趄,險些卡在那間隙裡。
我攏著燈籠,再不敢走了,可是原地轉了個圈兒,發現自己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麵前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底下小徑也縱橫交錯,岔開許多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