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江山易主,改朝換代,大業已成,再無後顧之憂,父親將我從棲霞小鎮風風光光接到京城。
二爺如願當了皇帝,還不忘我的終身大事:“朕若沒記錯,凝兒也是時候找婆家了。”
父親謝過恩,不久便告老還鄉,帶我回了南京。
他同我深談一次,有關他的垂垂老去以及膝下寥落,大意是告誡我作為他唯一的後嗣乃至親人,隻須好好活著,享享清福,反正銀子有的是,想要什麼都可以。
我說好,但是長日懨懨,閒得發蔫。
他便專程請了人來督我課業,哪家的一位幕賓,聽說是個才子。
我說:“哎,才子好,我最喜歡才子。”
其實還有後半句,混吃混喝的小白臉,本小姐最喜歡欺負,當即興衝衝跑過去瞧。
才子正在西廳候著,一襲白衣,背對我負手而立,果然是人模狗樣,聞聲轉過身來,淺淺一笑:“在下顧浪。”
我怔住:“顧浪。”
風塵的名,風塵的人,風塵樣貌,卻起了正兒八經的字,玉書。
“孟凝?”西廳裡另一人急急上來扯了我道,“真是你?好些年沒見了!”
我措手不及,惶急間用袖子擋了臉,甩開他扭頭就跑,卻聽那人還在背後喋喋不休:“我小時候與她很要好,哥兒們一般的,這會兒卻要裝著不認識,難不成大了還害臊?哦,許是因為你在。”
我聽不下去,跳腳衝進去罵一句:“秦叔梅你大爺!”
叔梅當即愣住,顧浪卻撮著眉頭大笑起來。
這日我存心素麵朝天地去,本意是嚇嚇什麼才子,自己卻後悔了,隻能悻悻地巴望他就算沒認出我這張臉來,也應該記得我這個人。
話說回來,原也怨不得他,業已過去五年多,牡丹花開時節,我一個人去洛陽玩,正是年少輕狂,錦衣束腰,妝成翩翩佳公子,自以為也是根蔥了。
起因是一把壺。
我知道沐意愛茶,便想送這麼一把給他,一眼掃過去,皆是差不多的圓咕隆咚,就數它樣式最奇特,正好壺銘也有意思:北鬥高,南鬥下,銀河瀉,闌乾掛。
不想一手伸過去,卻被搶了先:“我要了。”
我順勢撞開那隻胳膊:“我先看上的!”對上一雙清俊眉眼,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店主見狀愈發得瑟,說這個合鬥壺,是誰誰誰製誰誰誰刻,什麼什麼泥料,怎麼怎麼難得,順道把價錢抬得離奇。
其實再往高了抬,也終歸有個價,我又不是出不起,隻是硬同他杠上了。
孰料才辯駁幾句,他便放手:“歸你。”轉身走了。
我付了銀子,沾沾自喜拎過那個小壺,卻險些將壺蓋摔出去。
旁邊有個老者哧笑一聲:“顧公子是個風雅人,方才不與你爭,想必是不願奪人所愛,可你若不懂愛惜,就彆糟踐了這些物什。”
不留情麵,卻實在說到點子了。
我嘴上嘟囔著敷衍幾句,抖索著在店裡再踅摸一圈,當即追出門去。
直追了三條大街才追上,將壺硬塞到他懷裡:“送你了,橫豎我不是個懂行的,方才不過爭口氣,兄台見諒。”
他一怔,隨即笑了:“寒舍距此不遠,可願賞光?”
我尚沉吟:“嗯……”卻被拽著袖子去了。
他請我喝茶,喝的是貢眉:“在一個廟裡借宿,偶然喝著,那行腳僧過得十分落魄,自己隻存了一兩,通通送給我,又不肯收錢,隻好將個隨身的玉扳指偷偷塞給他。”
我皺眉:“這樹葉子一般的,值那麼多?”
他笑道:“你這話可說的沒意思了。茶這東西,本來就講個緣分,況且世間萬物皆天生地養,本沒有什麼貴賤,就是那樣一片樹葉子,你說他值便值,不合意的也不必強求,隻彆糟踐了。”
一天之內,連著被人說了兩遍糟踐東西,這麼一來,倒顯出我俗氣得慌。
索性飲儘杯中茶,擱了杯子道:“說句實在話,小弟我就是個粗人,也不喜歡虛頭八腦的,好東西既不會欣賞,隻能替你省著點,承蒙兄弟抬舉,乾完這杯便罷。”
後來才聽說品茶十分講究,斟至七分滿,得分三口以上用心細品,叫什麼聽味品趣的,可他那日什麼也沒說,隻是笑笑,然後跟我一樣,當酒一樣一口乾了。
那日兩人在榻上促膝而坐,聊得十分開懷,隻是後半夜我開始眼皮打架,撐不住便睡過去了,醒來時他也閉著眼睛在打盹,卻仍端正坐著,任由我靠在他肩膀,手臂搭了一角薄被,其餘大半蓋在我身上。
其實那五官生得並不出彩,皆是小小巧巧,甚至略顯秀氣,可是奇了怪了,怎麼合在這臉上就這麼順眼。
我臉紅心跳,拚命按捺下湊過去的衝動,沒留意胳膊肘一抬,愣把他撞醒了。
我結巴起來:“我我我小弟有事得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