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沒挽留,隻說自己叫顧浪,字玉書,本家在京城。
我當場驚了個半死,他竟然就是顧浪,父親囑咐我私下探訪的人,當朝丞相之子。我故作鎮定踱步出門,才發現忘記自報家門。
回南京後,父親便問我秦不歡舉薦的這個人可否用得。
我同父親提了一句:“此人且不論才學,品性就是極好的,坊間又有聲名,倘使不願作幕客,招在門下養著也好,放出風去,咱們也有麵子。”
後來父親將此人舉薦給白二爺,二爺也特彆留了心眼去籠絡,卻聽說顧丞相本人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萬不願意讓兒子涉險,二爺的人未吃到閉門羹,卻連顧浪的麵也沒見到,隻得著顧公子被招作駙馬爺的消息。
我當著父親的麵,隻淡淡說了句可惜。
洛陽畢竟路途迢迢,京城更遠,何況他要成親,那日邂逅,便隻當作好夢一場。
再後來天下越發大亂,民不聊生,皇帝又荒淫無道,不問政事,二爺與秦叔謀劃,打算乘勢起兵,孟家出銀子,暗中做後盾。
父親道:“你母親去得早,囑托我保你安穩度日,如今卻要委屈你些,倘若來日大功告成,一定接你回來共享榮華富貴。”於是將我送去棲霞小鎮,托給一對老夫婦,每日風吹日曬,捕魚為生。
誰料五年後竟能再見著。
我還是孟家唯一的大小姐,他卻不再是堂堂宰輔之子。聽叔梅說,是前朝那個昏頭皇帝聽信讒言,將顧家株了九族。
“謹慎了一輩子,落得這個下場,我爹隻來得及救下顧浪一個。”叔梅笑笑,“他是我爹從前收的大徒弟。”
我聽後十分詫異:“秦不歡的大徒弟,那不就是你大師兄?難道顧浪也會武功?”
叔梅道:“你才見他一麵,怎知他不會?幫著二爺打天下的,我和陸塵都不夠格呢。”
話說我小時也跟秦不歡渾學過些招式,算半個徒弟,可這個師兄,又從哪裡冒出來的?
叔梅道:“你那點耐性,才學了半年不到就不肯來了,顧浪和陸塵便是那之後的,兩人挺要好,不過顧浪學幾年就回去了,我爹還總念叨他。”
我隻知道陸塵,自小便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到如今也統共見過四五麵,還是因著沐意紹介,都沒怎麼說過話。這麼性情的兩個,按說毫不相乾呀。
腦子一轉,第二天就同顧浪說:“你教我功夫。”
“可以,”他頭點得倒乾脆,“月俸加十兩。”
我當自己聽錯:“啊?”
他扯著嘴角笑:“教大小姐功夫得多累?我還沒收過徒弟,十兩便宜你了。”
仿佛兜頭澆來一盆冰水,我怔怔抬眼,隻見他整一派吊兒郎當,卻還是咬了牙道:“十兩就十兩。”
暗地裡潛了心觀他,果然錙銖必較,一派窮酸樣,笑不唧兒地幫著下人搬書挪東西,忙幫完了卻照樣跟人要報酬;磕裂了一個水晶方硯要丟,被他討去,說拿回家擱瓜子殼兒正好。
隔天問他家瓜子殼兒安好,他一怔,轉瞬便笑嘻嘻地說拿去北街當了。
然後繼續低頭教課,緊鎖眉頭一臉正色,簡直判若兩人。
不久學著一個詞,叫作孟浪,我說很好,這才該是你如今的字。
顧浪大笑:“怎麼,要我撇了本家隨你姓孟?”
我倒一下紅了臉,卻還頂了一句:“怎麼你不樂意啊?”
顧浪道:“樂意,你給銀子,我賣命都樂意。”
同樣的一張臉,我卻茫然,不知當年在洛陽,那個可以敞開了清談擁眠共期白醉的人到底哪去了。
南京城的書肆酒樓,處處掛著他的回文詩,還有他抄的經書墨卷,正草隸篆都精通,其中一幅裱起來高高掛著,卻空落落的隻一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顏體寫的,學得尤其好,十分有九分像,署名顧玉書。
叔梅陪我挨個看過去,隻聽人扼腕道:“筆法是對的,可惜全無神韻,賣不出去了。”
另有人附和:“用筆貴在用心。”
可惜全無當年靈氣與心思,又何來神韻之說。
心底狠狠一抽,當即衝上去:“本小姐全要了,錦盒一個個裝好了給我送過來。”一摸口袋,卻是空空如也。
旁邊叔梅早已遞過銀兩:“孟宅。”拉了我轉身離開。
都不用說是哪條巷子,背後便有人議論開來:“原來是孟家大小姐……”“嘖嘖……”
其實江湖上關於孟家大小姐的許多傳聞都摻水,比方我的雪膚花貌,絕代風華。
也許從前是,可五年時間,為掩人耳目顛沛流離,市井中與人破口對罵,如今的孟凝雖正當芳華,臉上卻有斑有皺紋,無論什麼麵脂香膏都不管用,須得塗脂抹粉才遮得去。大多數時候我在家,索性就不搽粉,反正也沒人敢說三道四,所以孟家下人心裡都清楚,孟凝不過是個凶巴巴的男人婆。
想必他也清楚。
細想自己頭兩回見顧浪,一假一真的身份,都是拿真皮囊示他,卻相差甚遠;五年他變得厲害,我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