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書卷送到家裡時,顧浪正練拂雲劍給我看,順道拿我當靶子。
拂雲劍大名鼎鼎,隻有十招,最後一招雙吃,用的是個點腕法,劍鋒貼著身子急急遊走,卻是點到即止。
“一劍橫揮去,四海雲煙散,”他順勢攬了我腰,在身後輕笑,“如此推貼下去,再一個揭力,斷人手筋,無跡可尋。”
正好丫頭抱了厚厚一摞錦盒來,問我要擱在哪裡。
顧浪笑:“什麼寶貝,弄了這麼一堆。”
我一時語塞,那小丫頭卻急巴巴應道:“我家小姐外頭重金求來的墨寶,一個叫什麼玉書的。”還一臉得色,自以為替主子做的這件雅事很長臉。
腕上驟然刺痛,顧浪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收了手,冷冷道:“抱歉。”
我沉了臉,卻是衝著那個大嘴巴的:“東西擱我房裡,去柴房站一個月。”然後指指顧浪,“你給我包紮。”
包紮完留他吃飯,喝了點小酒,開始渾話連篇:“顧浪你怎麼這麼沒種。”
他掂著酒杯:“何以見得?”
我說:“你處處跟我計較錢,你處處惡心我。”
“身無長物,才知道節省,”他笑得渾不在意,“學會過日子沒什麼不好,能有幾個投胎在孟家這樣的?”
我聽最末的一句倒來氣:“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投在孟家就好?你看我這臉,你都認不出來了。”
他眯起眼睛:“什麼意思?”
我借著酒瘋繼續叨叨:“也對,我要不是生在孟家,沒銀子請你,得你多看一眼都難……”被他狠狠一把扭過臉盯了半晌。
我苦笑:“要認這麼久?怕是早忘了吧。”
“沒忘,”他倏然鬆手,淡然道,“不過從前那些荒唐事,如今也不再惦記。”
我當白日夢一場,他當荒唐事一樁,倒也默契。
“後來我等著,你再沒來過。”他自嘲般笑笑,“那把合鬥壺專為你留著,還剩了半兩貢眉,便也沒動過,最後瞄一眼,就被關進天牢。”
我咬著嘴唇道:“我何嘗沒想過找你?二爺專程派人去請,你卻寧可做駙馬爺。”
他錯愕:“二爺?請我?”
“是啊,秦不歡在白二爺麵前舉薦你,我便從旁擔保,哦,如今該改口叫皇上了。”我說,“你們顧家強撐著不肯招惹是非,到頭來還不是一樣。”
他卻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原來如此。”仰頭又飲一杯酒,“白二爺,原來如此。”
後來還稀裡糊塗地說了些,也不記得哪句講錯了,之後他開始莫名其妙地躲我,每日來兩個時辰就借故離開,再連著三天,我根本找不到顧浪,不在孟家,也不在莫愁穀,隻知是父親親自準的假。
叔梅含糊其辭,被我一通臭罵,悻悻道:“你自己跟去看看。”末了加一句,“可彆後悔。”
第四天顧浪終於曉得回來了,卻是道彆:“再教你五天,到月中我便不來了。”
“你要走,”我說,“找著彆的事做了?”
“肥差呀,”他嘴角彎彎,麵上依舊漫著一個笑,“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我一把握了他的手,卻被他躲開,隻好裝模作樣地半空劃個圈回來,拱手訕笑:“那,後會有期。”
他也笑得有些不自然:“說早了吧。”
是啊,剩下敷衍的五天,還不知來不來呢。我果然一路尾隨而去,卻見著他家中結發妻子,顛顛地出門來迎他。
叔梅在身後幽幽道:“前朝的公主淪落至此,陪他做一對苦命鴛鴦。”
嚇我一大跳:“你何時來的?!”
叔梅苦笑:“走路也不看著身後。”
沈無崖。
浪跡天涯的涯,去了三點水,加一個山字,正好成就一山一水,所以顧浪戲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沈無崖已經懷孕,大著個肚子,隻幫他做些針線活兒補貼家用,我便動腦筋差人雇她妻子來府裡,拿線照著一個針眼兒穿三百下,每天三吊錢。
我在窗外觀賞他嫻靜樸素的妻子,聞見她身上淡雅的瑞麟香,同時告誡自己,顧浪小眼睛小鼻子,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況且他有妻,將來也會有子,正好借此走遠一點,何必惹得大家尷尬。
結果失策,走時忘記關窗戶,被侍衛看見房裡有生人,手裡銀光閃閃的一根針,一下一下,像極了紮小人,當即拿下。
待我趕到時,沈無崖已經趴在院中挨了一棍子,眼淚撲轆轆滾下來。
我急得大喊:“住手!”自己卻被推了個趔趄,顧浪不知怎麼尋來,一個箭步衝進門,彎腰抱起他妻子,冷冷道:“我不過養家糊口,你彆欺人太甚。”
這下要命,大概在顧浪眼裡,沈無崖的眼淚比我的命值錢。貧賤夫妻,他會不離不棄:“孟凝,你彆逼我。”
臨了自己沒事找事,讓他覺得我羞辱了他妻子。
可我何苦逼他?那麼些年,雖然我們在一處也不過這麼些天,我以為他應該明白幾分。可他就這麼,毫不猶豫帶著沈無崖走了。
眼睜睜看他衣角一晃,頃刻間消失在院門,一幫丫頭侍衛還跪著,我撐不住,一屁股坐下,當場就很不爭氣地哭了。其實哭得有點矛盾,既不希望彆人看見這膿包樣,可是我偷偷摸摸地哭,好像白哭一場,仍然沒有人體會我的苦楚,因為真是挺委屈的。
“小姐……”
其實我都聽見看見,隻是不肯起來,繼續賴在院中央號啕。一乾下人急得團團轉,卻哪個也不敢上來勸我,父親又不在,最後丫頭無法,便有膽大的拿了主意,去莫愁穀請了叔梅來。
叔梅大概還在練功,扛著劍就急衝衝趕來:“孟凝……”被我一把奪了佩劍:“教我雙吃。”手一顫,暗罵這劍實在太沉。
叔梅伸手托著:“你沒事吧?我聽說顧浪要走,怎麼這麼突然?”
“我要學雙吃。”
“什麼雙吃?我沒聽過。”一臉茫然,確不是裝的。
我懈氣:“你大師兄就會。”
叔梅聞言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認真道:“你等著,回去我問問爹,明天來教你。”
我說好,隔天早上卻等來莫愁穀主秦不歡本人。
我怔住:“師父,”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喊,“秦伯伯。”秦叔梅你這個楞子!
秦不歡擺擺手,麵容還挺和藹:“聽叔梅說你想練劍。”
我心虛,點點頭:“好久沒練,手都生了。”
秦不歡道:“哦,不是說這陣子有顧浪教你?”
我說:“是啊。”卻不知怎地,應得更心虛。
秦不歡道:“你可知雙吃這招,出自何處?”
我說:“拂雲劍啊,最後一招,什麼點腕揭力的。”
“拂雲劍,嗬嗬,”秦不歡冷笑,略比了個手勢,“一劍橫揮去,四海雲煙散。”
我忙說:“就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