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願意活到梅米死去那天。
這句話聽起來虛幻如吟遊詩人的詩句,但卻是千真萬確。
瓦爾柏不再親吻彆人的手背,不再對任何人單膝跪下。
剛開始的那一段日子有如惡夢,梅米一再在他夢中出現,以麵帶黑紗的喪服姿態,或哭或笑或支離破碎。瓦爾柏總是試圖擁住她、拯救她,梅米卻崩解的更厲害,淒慘的死在瓦爾柏懷中。
一身冷汗帶著淚驚醒在深夜已經是常態,自從瓦爾柏成為騎士後他不曾如此頻繁的哭過,梅米的死卻傷害到瓦爾柏硬如剛鐵的心中最柔軟那一部份。
這是他身為失格侍者應得的懲罰,瓦爾柏甚至有些病態的開心這些惡夢讓他一再夢見梅米。
要知道,想在夢中見到一個人不知要做多少夢才能碰見。
梅米死後瓦爾柏沒有回去當燒殺擄掠的惡魔,卻還是再度聚集軍隊、重整巴塔克可用的餘黨,兩年後揭起沾滿鮮血的旗幟,繼續他滿手血汙的生活。
隻是這次不一樣了,他活的像一個真正的騎士。
他保衛城池與難民,他拯救老弱婦孺,他以梅米的信念為中心活著,替梅繼續她的遺願。
這些年來人們不再辱罵瓦爾柏,他們歌頌他。
瓦爾柏所到之處都有人宴請他,婦人與小女孩為他獻上鮮花水果。麵對這些其實瓦爾柏沒什麼感覺,他對成為眾人的完美騎士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隻想當那個人的騎士,專屬於她的騎士。
騎士為戰而死,瓦爾柏卻是為死而戰。隻是不管瓦爾柏現在再如何完美再如何萬人景仰,在土中沉眠的那個人也看不見了。
詩人詠唱瓦爾柏的名諱,各種他與梅米之間淒美的愛情故事滿天飛,但那些詠讚與詩歌瓦爾柏一段也不想聽。
因為什麼都不會比他記憶中的梅米還要真實。
每年梅米的忌日瓦爾柏都會去為她守墓,一整天,以最標準的侍者站姿,一如瓦爾柏此生中見過最優秀的那位侍者──莎莎的侍者亞岱爾。
凝視梅米的墓是這輩子瓦爾柏覺得最折磨的一件事。
關於影軍,他們不曾要求過瓦爾柏做任何事,但影軍有事時瓦爾柏總多少會調一些人力物資去支持,畢竟影軍是梅米的根、是她守了一輩子的寶。
但克勞德和狄果,那兩個接替梅米工作的男人似乎不太領情,也看瓦爾柏不太順眼。
遇見狄果時,無論是公共場合還是私下,狄果都會和瓦爾柏打個招呼握個手,但冷漠的眼中卻滿是疏離;克勞德則很直白,他總是將運輸的物資丟下後就走人,似乎一眼都不想看到瓦爾柏。
隻有一次,在瓦爾柏帶著軍隊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後,克勞德突然跑來找瓦爾柏。
那是個夜晚,接替梅米多塞特之名的克勞德明明就是個飛行師,卻像個刺客一樣一身漆黑,還帶著麵罩,那一身裝備讓瓦爾柏不由自主的想起死去的傑維爾。
克勞德神色冰冷的拉下麵罩,在梅米麵前一度燦爛的少年此刻在瓦爾柏看來像是來自地獄索命的淩厲鬼魂。
“如果梅米讓我成為她的侍者,我一樣可以成為和她最親近的人,成為她的戀人。”克勞德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幾乎是□□的嫉妒,”你運氣真不是普通的好,巴塔克的惡魔。”
瓦爾柏目送克勞德離去時眼神空洞,他不懂克勞德此時跟他說這些有的沒的到底有什麼意義。
梅米死了,過去的和未來的那些沒用的假設又有什麼用?
日後瓦爾柏才知道原來克勞德就是那一日在帕歐絲對他說:“你是梅米的侍者,不是她的丈夫,不要太過自恃甚高了。”的那一個少年。
但瓦爾柏很清楚之後那一段悲劇錯不在克勞德,而在因為那一句話就失去理智的自己。
在整頓軍隊的那兩年,瓦爾柏遇見了魔法師安妮。
安妮對目前大魔巫們惡鬥造成的人類苦難很是擔憂,各處遊走幫助難民、也幫忙守城之類。安妮對瓦爾柏的理念很是讚同,豪邁的加入瓦爾柏的軍隊。
他們理念相近觀點相同,對時事也有一套差不多的看法,就像過去梅米和狄果那樣的契合。
安妮很快成為瓦爾柏刎頸相交的好友、成為瓦爾柏不可多得的左右手。
隻是不知何時大家都把他們當做了戀人,瓦爾柏解釋煩了就不管了,反正每次慈善宴會什麼的有安妮在旁邊也幫助不少,隻是不知道竟會在一場慶功宴裡被梅看見。
梅的魔晶石戒指瓦爾柏不是扔了,是怕項鏈容易在戰場上被人抓斷什麼的,於是作成了耳墬一耳一隻,可是就那樣被變長的頭發蓋住了,還真是冤枉。
瓦爾柏回去將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對安妮說了,安妮大驚:“所以你要丟下軍隊和一切、追女人過好日子去了?不會再回來?”
瓦爾柏一副理所當然、妳能拿我怎樣的囂張模樣,連行李什麼的都已經收好,完全是“我隻是來告訴妳妳同不同意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樣子。
安妮握拳咬牙切齒,她很早就知道瓦爾柏是這副該死的個性,隻是會這樣不負責任的把一切都丟給她卻是始料未及!
“雖然我對你的外貌有一點動心,”安妮伸出手來與瓦爾柏握手,笑得咬牙切齒,“但你的個性太糟糕實在無法接受,你還是去折磨多塞特吧。”
“謝謝,”瓦爾柏從容的把一切當褒獎,笑得無比和善,讓安妮全身毛起來了,”不過我的確會好好折磨那女人的。”
“祝你幸福。”安妮誠摯的說道,但誠摯的笑容中暗藏陰暗,“但你丟下軍隊給我我咒你天天被多塞特趕下床。”
“她敢!”瓦爾柏笑得讓人不寒而栗。
*****
狄果推薦一處極美的魔法山城,梅就搬到了那去了。
那山城偏僻而美麗。小城在一處孤立的平坦巨大平台上,四周都是瀑布高山和巨大要塞。
梅常常就坐在小城裡最高的塔上眺望那樣的風景,時常有飛行師和商人來報告和求教,但沒事時梅就坐在塔頂觀望這寧靜的山景。
從破曉到黃昏再到深夜,這裡都美的像夢境。瀑布的聲音不絕於耳,是最沉穩的安眠曲。
但梅還是常常失眠,她總是在安靜的夜裡想起往日、想起阿昆傑維爾,也想起和瓦爾柏度過的日子。
記憶太過鮮明深刻讓梅米無法自拔,尤其在梅米一身病痛身邊卻空無一人時。
有時梅會逃避現實般將真實以虛假替換,她幻想著,如果當初她沉睡三年蘇醒時眼前真的是瓦爾柏會是怎麼樣的情景。
瓦爾柏大概會踢走那討厭的輪椅,抱著她到處亂逛吧?
他們會一起玩鬨一起複健。瓦爾柏會替她抹去病痛帶來的憂鬱與痛楚、會填滿梅因傑維爾死去而空洞的心。
他會把這幾年來的大小事都告訴梅,還會抱怨梅沉睡的這三年他好無聊。
如果真的是那樣,他們此時一定還會在一起,而不是向這樣,留梅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這眺望風景、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要如何過比較好。
大家都說梅醒來後有點變了,也許是失去她的至親傑維爾、也許是失去唯一擁有的飛行能力、也許也是換上柔美裙裝的原因,梅米身上乾練商人氣質淡了,多了脆弱。
梅坐輪椅的那一段日子,偶爾會請影軍的後輩把自己推到城裡去逛逛,她常指定要停在騎士團的集合地點路邊。
就那樣,梅坐在輪椅上一頭柔軟的淡綠色發絲披散,腿上覆了一條毯子,靜靜的看著騎士們集合、操練、或訓話。
剛醒那段日子梅看起來脆弱到就像一輩子活在輪椅上一樣,她那樣專注盯著騎士們看的目光,往往讓年輕的騎士臉紅,或讓有點資曆的騎士來關切問道:
“小姐,有事嗎?”
梅搖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幾個好心騎士都會用一種同情的神情送梅花朵,梅會微笑收下。他們大概是以為自己的亡夫亡弟是騎士吧?
也有幾個騎士來問她的名字、她的身份,梅都不願說。
大概沒有人猜得到如今落魄到站不起來的這個憔悴女性,竟然是當年叱吒戰場的運輸商人多塞特之雨吧?
梅就那樣在騎士們的身上用雙眼搜尋瓦爾柏的往日殘像,卻怎麼樣都不敢去見今日的瓦爾柏本人。
而當梅見了,卻又開始懊悔不應該去見他。
那家夥就是一隻該死的笨狗。
“抓到妳了。”
說話那人雙臂環住她的腰,以熟悉的方式。梅一震,意識被拉回了現實,但她幾乎覺得自己在做夢。
那人卻俯下身來像從前那樣親吻她,輕吻一直從耳蔓延到唇邊,像最真實的幻覺。
“妳真的折翼了是不是?將那些輔助的魔法石傳給後輩後,連我的接近都察覺不到了?”
瓦爾柏臉極度接近,讓梅腦中一片空白,隻能呆滯回答:“……都沒關係了,現在已經沒人要殺我了,不是以為我死了,就是覺得我已經沒價值了。”
瓦爾柏將臉埋在梅的頸間微微顫抖,他一度以為他這生無法再這樣擁抱梅了,他為此刻梅的憔悴心痛,卻也覺得狂喜。
這樣代表梅再也逃不掉了。
“為什麼還要來找我?”梅的聲音中有掩不住的怒意哽咽,瓦爾柏知道她現在已經紅了眼眶,“你就去過你自己的新人生啊!去啊!”
“才沒有,梅,”瓦爾柏微笑,對梅這樣的脆弱很是滿意,這樣代表梅也愛慘了他是不是?“我隻願意活到妳死去那天。”
“我的人生其實早在四年前就結束了,這四年我是為了妳的遺言而活。”
主人是侍者唯一的信仰,雙方是戀人唯一的企冀。
瓦爾柏很慶幸四年前他看見棺中梅米的那一瞬間,並不是他們兩人的最終結局。梅轉過伸來抱緊瓦爾柏,她將臉埋進瓦爾柏胸口悶聲顫抖道:“我需要你,瓦爾柏。”
瓦爾柏微笑著將唇貼近梅米耳畔,呢喃一般耳語道:“我絕對更需要妳,梅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