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枕紅袖第一刀
蘇夢枕有些累了,是人都會疲勞的,睡眠不足,俗事繁雜。蘇夢枕卻不能累,一個人既要想著去殺人,又要保護自己的人安危,還要心存天下,有幾個心思都不夠用,所以蘇夢枕不累,他即使睡著了,心也是醒著的。更何況他不停的咳嗽,是根本沒有睡熟的可能的。
今夜,蘇夢枕卻沒有一點聲音。
他咳起來,整個瘦弱的身軀扭成一團,渾身都在抽搐,仿佛內部正在被人掏空,即使是有殺父殺母之仇的人見了也會不自覺的同情這個人,忘記這個人其實是多麼的可怕,談笑間便索取人的性命,根本輪不到任何人同情。
可是每個人都會奇怪的想,要是咳得是自己就好了。
但蘇夢枕今夜沒有咳。雖然這是件足以讓人欣喜到奔走相告應該大赦天下的事情。
可是,它依舊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蘇夢枕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他發現自己在做夢。而他這種人是沒時間做夢的。
他必須時時刻刻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金風細雨樓裡幾萬弟兄的生死全在他手裡,還有他自己的。每個人的命都是要好好珍惜的。
所以他從來不出錯。任何一個失誤,死的不隻是他,還有金鳳細雨樓。
他就是金鳳細雨樓。
所以樓裡的人才能好好睡覺。
蘇夢枕也睡覺,他在神奇也還是個人。
但是他清醒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看到自己的床。
躺著幾乎被錦被淹沒的人。
床邊還坐了一個紅裳的女子。
躺著的是蘇夢枕。
他走到自己的床邊,心裡一涼,他沒有摸到紅袖刀。
那個紅裳的女子從“自己”的腰間摸出紅袖刀,細長的手指撫過刀身,像撫摸久彆的情人。
沒有人碰過蘇夢枕的紅袖刀。
刀就是蘇夢枕的情人,自己的女人怎麼能讓彆人碰,更何況是蘇夢枕的女人。
蘇夢枕負手而立,沒有紅袖刀,蘇夢枕也還是蘇夢枕。任何來犯的人隻有死路一條,這是最輕的處罰。
紅裳女子輕輕的將紅袖刀放回到躺著的蘇夢枕手裡,最後牽過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為什麼不問我是誰?”
她的聲音就像紅袖刀的輕吟,擲地有聲。
“我從來不回答彆人的問題。”
蘇夢枕從來不回答彆人的問題,這是當權者的權利。
“嗬嗬。”紅裳女子笑的輕狂,轉過身露出明珠落玉般的一張臉。
蘇夢枕竟然顫了一下,像是突然被過去的記憶擊中。很少會有人讓蘇夢枕覺得眼熟,因為見過的人他從來不會忘記,朋友自然要記得,敵人卻要記得更清楚。
可是,紅裳女子隻讓蘇夢枕覺得眼熟。蘇夢枕第一次覺得自己對這種簡單的事情有了疑問,但他是不主動問的,他等彆人回答,這也是當權者的權利。
“你娶我吧。”
紅袖刀微微錚鳴。
蘇夢枕已經將這張臉在腦海裡搜索了數遍。
發如綠雲,膚若凝脂,唇似櫻桃,眸若秋水。
蘇夢枕看過很多更好看的眼睛,沒有一雙比眼前的更深情。
像前世的情人遺憾不肯緊閉的雙眼直看到了今生。生生世世。
蘇夢枕卻看不清。
也許是女子的衣衫太過耀眼。襯著若雪的肌膚像染血的刀光。
她說你娶我吧。
“姑娘的美意卻之不恭,但是在下已有婚約在身,到可以請姑娘喝杯喜酒。”
六分半堂與金鳳細雨樓的紛爭,沒有人想過雷純的命運。
因為沒有人可以改變擺在眼前的事實。
雷損和蘇夢枕。一個是雷純的父親,一個是她命定的夫婿。
這場征戰,卻沒有人關心她的命運。因為她連棋子都不是。
但是蘇夢枕愛她,他曾經親口對白愁飛說出這句簡短但意思明了的話。一瞬間讓王小石白愁飛意識到蘇夢枕也是人,人就會有愛的渴求。
所以,蘇夢枕一定會娶雷純。嫁不嫁不是雷純決定的。
紅裳女子可以是任何人,可她不是雷純。
所以蘇夢枕不能娶她。而且蘇夢枕很認真的回答了她這個問題,並且願意請她喝喜酒。
紅裳女子抱住了躺著的蘇夢枕。
“我要你娶我。”
蘇夢枕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說廢話。但是他突然對這個反複說要他娶她的女子有些好奇。
“我娶你?”
“對。”
“我要娶雷純。”
“你可以娶她,就可以娶我。”
“我們是父母之命,而且我愛她。”
這是蘇夢枕第二次說他愛雷純,其實他說過一次的話就不會有人質疑。就像聖旨一定會被執行,不同的是發出指令的人可能昏庸,但蘇夢枕一向都是明智的。
“你更愛我。”她抱著蘇夢枕的樣子很溫柔,溫暖的紅色點亮了整個房間,像洞房。
“你不是我。”
“你會明白的。你愛我。”
蘇夢枕沒有再說話,因為彆人的決定不是他的決定。如果那個女子覺得自己非娶她不可,她的確可以那麼想。
因為蘇夢枕不這麼想。
“你會感覺到的,我的心,你的心。”紅裳女子抱著蘇夢枕溫柔的呢喃。
蘇夢枕看著她抱著“蘇夢枕”。
“五更了。”
蘇夢枕對自己說,夢中他也聽到打更的聲音。
五更楊無邪會來送藥。
“我要醒了。你保重。”
躺著的蘇夢枕突然動了動手指,睜開眼師無槐捧著藥已經立在床前。
“我是你的心意。”
他思索著紅裳女子的最後一句話。
紅袖刀在他的手心裡已經有了體溫。翻轉的紅暈像情人的眼波。也是一聲沒有發出的歎息。
綿長。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
雷損的血河,蘇夢枕的紅袖,方應看的不應,王小石的挽留。
良禽擇木而棲,即使是片葉子,在真正的高人手裡也會有奪目的光彩。
刀劍如果有靈,應該也會慶幸自己遇到最好的主人。
紅袖刀本是紅袖神尼的兵器,蘇夢枕出師後便得到了此刀,溫柔多情而又決絕的刀光在他的手中有不一樣的光彩。
它斬下了關七的一隻手臂!
其實刀還是刀,隻是在不同人的手中罷了。
就像金風細雨樓,說起來隻是青紅黃白灰五座塔樓,但在蘇夢枕的帶領下挫敗了京城第一大幫六分半堂後,金風細雨樓越發的屹立不倒,隻是會不會永遠的風雨不動安如山?
雷損詐死最後卻還是死在了雷媚的背叛下,蘇夢枕搭上自己的左腿,輕微的用力,越來越使勁,才有酥麻的痛癢感傳來,這條腿為花無錯的“綠豆”所傷。
天下第一樓的樓主豈是一個花無錯傷得了的,隻是蘇夢枕從來不懷疑兄弟,他堅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能傷到他的,也隻有兄弟。
“你早晚有一天會死在自己人手裡。”
蘇夢枕越發使勁驅走沉沉的睡意,睜開眼。一片刺目的紅,暈眩了情人的眼。
很少有人敢直視蘇夢枕的眼睛,他是個病人,一個病的快要死的人,一個病的要死但總也死不了的人,所以生的意誌才比任何健康的人更加強烈,他的雙目永遠燃燒著兩團綠火,讓人不敢逼視,因為他的燃料是他的命!
蘇夢枕卻隻是困倦的睜了下眼,眼裡有疑問的光。
“是我,你為什麼不願意親口問呢?”
蘇夢枕微微的嗽了兩聲,平靜的看著她。
“你總是什麼都知道。”耀眼的紅,當然又是她。
這一次,蘇夢枕是靜立在庭院裡,飄落的梅花裹著凜然的芳香沾了他一聲,香氣讓他忍不住又咳了幾聲。
“錚——”
她狡猾的笑了,長長地指甲在琴上劃拉了一下,“我以為你喜歡這梅花呢,可是你卻近不得它。”
蘇夢枕又突然靜住了,他安靜的時候多了幾分書卷氣,完全不像那個咳起來渾身如風箱般抽搐的…?這麼說也不過分吧,他天生就沒有一副好身體,每日受著折磨,說這位堂堂的樓主可憐也就沒什麼令人發笑的了。
“你不覺的這花像一個人麼?一個你歡喜卻變成冤家的人,你為什麼又不娶她了呢?”
她咯咯嬌笑著,那神情仿佛一個不經世事的孩子調笑著世人。
蘇夢枕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那個她是誰,遇雪尤清,經霜更豔。
雷純眼看著自己害死了雷損,應該是恨的吧,不過這一切何須外人來言說。
“你還是不問我是誰。”她雙目隨著十指一起撩撥著琴弦並不看他,語氣卻含嬌帶嗔。
蘇夢枕不說話。
“你連話都不想跟我說?”
“還是你已經沒有說的力氣?”她嬌笑著枕在蘇夢枕的肩窩,雙頰飛紅。
“這裡的一切不過是夢影,所以你也是虛幻,我何必過問你是誰。”蘇夢枕握住她僅堪一握的皓腕。
沒有任何溫度,冰冷的像一個夢。
這裡的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個夢?蘇夢枕不會去考慮這些,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把過去的正在發生的未來的每時每刻都思考的清清楚楚。
他不疑惑。
可是他不喜歡被擺弄。
他用力,紅裳女子潔白的手臂上頓顯道道紅色的指痕,久了因為血液不通暢,整隻手都變得烏青。
“也許這隻是一場邂逅。”
她仰起臉,含露的雙眸氤氳不清,萬種風情。
“你是那青衣的書生,我也不過是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紅狐,來陪你還一場風流債。”
蘇夢枕放手。她還是保持著被他握住的姿勢,停在空中。
“你我都知道,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夢裡夢外又有何分彆?你就那麼確定金風細雨樓甚至你自己不是一個夢?而我才是你的真實。”
蘇夢枕看著她的眼睛,因那紅衣的暈染,她眼裡的柔情都被融化的要流淌出來。
蘇夢枕很少看人的眼睛,更不會這麼認真的看著誰的眼睛。
“你錯了,我活著,每時每刻的都知道我活著,而且要比任何人活的精彩。我生的每一秒都是真實,甚至連夢想的時間都不會給。”
“你又何必活的這麼累。”她繼續劃拉著琴弦,心不在焉。
“每個人都有自己活著的方式,我喜歡。”我喜歡,多少聽起來有那麼點任性的一句話,可是蘇夢枕就是這樣,他知道自己做什麼事,無法抗拒,所以他喜歡。
她低低的歎了口氣。蘇夢枕突然伸手摘下她肩上的一朵梅花,那花太白,在她的紅衣上太刺眼,那花太弱,經不起她的灼熱。
“你為什麼不好好的彈琴?”蘇夢枕突然發問。
“你想聽我彈琴?”
“我很久沒聽過人彈琴了。”
“我彈得可不好,你這人這麼冰冷,我怕招你取笑。”
“你彈吧,我不笑。”
她的琴其實很好聽,溫柔卻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蘇夢枕不知道為何,總覺得有點熟悉,他一定在哪裡見過這個女子,卻如何都想不起,又堅持不肯問她,這女子卻要偏等他開口。
其實不知道也沒有什麼,時候到了自然知道了。而且這夢永遠隻有他們兩個人,話當然也不會說給第三人聽,名字倒也不要緊。
雷損死在青樓,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瓜分京城天下的格局瞬間瓦解,然而始終蟄伏的狄飛驚,會不會隻是在韜光養晦?一切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安定,外麵幾多揣測,流言紛飛,蘇夢枕都不管。
他睡著了,琴聲淙淙。
她望著他微微的笑。
“蘇老大,白愁飛狼子野心,天下昭然!日久必成大患。”
“樓主為何如此放縱他,莫非已有決斷?”
“樓主。。。”
蘇夢枕無奈的歎氣,他很少歎氣,卻有很多無奈的地方,比如他的病。
疾病並不可怕,可怕地是疾病會一點點的消磨掉一個人的意誌。即使是蘇夢枕也無法例外。
他歪著頭的樣子,像病了很久很久的人,雖然他的身體就沒有一天健康過,但是病了很久的人往往都是日子不多了。
“你們有什麼看法?”
“應該儘快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楊無邪回答的時候低著頭,很恭敬。
一個病得要死的人還被這樣的尊敬,唯有蘇夢枕。
蘇夢枕卻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今天麵對了太多問題,尤其是答案很明顯卻總找不到突破口的問題,他懶得再想什麼。
“今晚設宴黃樓,我要為白副樓主慶功。”
楊無邪領命,仍然很恭敬的下去。
總是不得安生,還有自己的病,白老二蠢蠢欲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你最近常來呢?莫不是你很想我?嘻嘻。”耀眼的紅,她嬌俏的看著蘇夢枕然後抿嘴笑了。
還是那個庭院,蘇夢枕看著她站在那顆白梅樹下,笑容在漫天飛舞的梅雪裡,氤氳不清。
白駒過隙,他已跟她並肩。
“你的紅太耀眼,它承受不起。”
蘇夢枕摘下她青絲紅裳上的白梅,再落地,竟泛著微微的粉。
寒冬臘月,迎風傲雪。可是隻要是花,就是嬌弱的。
惜花憐花,蘇夢枕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有了這興致,也許是自己時日不多,突然覺得草木枯榮,花開花謝相比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吧。
她卻不笑了。
“你要死了。”
蘇夢枕居然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我的病容不了我多活幾天。”
“比起病死,也許你會先死在你兄弟手裡吧。”她說話的口氣帶了幾分譏誚。蘇夢枕如此聰明,如此相信兄弟卻屢遭背叛。江湖本來就是背叛一切的地方,有時候甚至背叛自己,蘇夢枕當然明白,可是信任就是他的籌碼。隻不過她看來,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呢,蘇夢枕,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蘇夢枕卻笑了,他病的太久,肌膚都消瘦下去了,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很難看。
“你放心。”
“我放什麼心,為什麼我要放心?”
“如果我自己不想死,沒有人能讓我死。”
紅裳女子把頭埋下去了,額前的細發在風裡糾纏不清,完全遮住了她的臉。
“傻瓜。”
蘇夢枕又笑了,從來還沒人敢這麼說他。
他有點喜歡這裡了,雖然這隻是個夢,她也不過是個夢裡的角色吧,一切都隻是布景,那戲本又是誰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