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蘇夢枕的刀(2 / 2)

夢枕紅袖第一刀 阮瑟笙 11909 字 11個月前

他抬起頭看見那棵已經被白愁飛砍掉的傷樹,光禿禿的一個樹樁杵在那裡,密密麻麻的年輪繞了好多圈。

“我好像該走了。”

蘇夢枕輕輕的咳了幾聲。比起他往日的咳嗽,真的是輕輕的了。

“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對一個快要死的人說這句話,多半都隻是鼓勵。可是她說得堅定無比,不像是在祈求或者鼓勵蘇夢枕,倒像是約定。

蘇夢枕笑一笑。窗外月亮已經出來了,手邊的紅袖刀映著月光,像是一滴淚光。

這本來就是個夢。

如果我死了?會怎麼樣?

蘇夢枕從來沒有問過彆人這個問題,他實在不知道可以去問誰。如果他死了,京城的格局勢必又要重新洗牌,而金風細雨樓在這場浩劫中,怕是無法輕易全身而退。

自己竟是不能那麼輕易地去死,當然希望他死的人一直很多,隻是那些人也不相信他真的會死。

蘇夢枕已經沒有臉色了,因為他真的快要死了。所以,他有些無力的看著白愁飛:

“白老二,你還是等不了。”

“你在一天,我就無法安心。”

“我已經是要死的人了。”

“你畢竟沒有真的死。多少我心裡都懸著塊大石頭。”

“你是不是怕王小石回來,你就再也殺不了我了!”蘇夢枕的語氣突然變得淩厲,他從來不懷疑兄弟,卻總是被人出賣。一個人全力以赴的信任到頭來卻是被人踩在腳下,多少是件傷心的事吧?

“我再問你一次,白老二,你真的要殺我?”

“恩,我真的是來殺你的。”

蘇夢枕眼裡燃起那種綠火,那是生命即將燃儘最後的點點光輝,是蘇夢枕生命最後的精髓,因而也更加淩厲。他仍舊病懨懨的靠在床上,但是此刻他已經有了殺意。

“白愁飛!你真的認為你殺的了我?”

他不喜歡廢話,之所以之前跟白愁飛說那麼多,無非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情。他從不懷疑兄弟,可是沒有兄弟要害自家人的,他隻是想問清楚白愁飛還是不是自己兄弟,此刻他們便是敵人了。

白愁飛臉上還是那副虛假的表情,再被蘇夢枕直接道出他的來意時,他的臉就沒有自然過。

他一再的告訴自己蘇夢枕隻是個要死的人,這間房裡的一切都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下,蘇夢枕必死無疑。但是他依然很擔心,因為他是蘇夢枕。

沒有人殺得了蘇夢枕,除非他自己想死。江湖朝野的人都知道這句話,沒有人傳,這隻是應該具備的常識。

白愁飛突然非常的憤怒,一股妒火噌的就竄上來。

為什麼這個病秧子,卻讓那麼多人恐懼,又讓那麼多人死心塌地?自己哪一點輸給他,憑什麼要一直屈居人下?!

他不服!不平則鳴,所以他要反,他要親自去殺了天下人都說殺不了的蘇夢枕,他還要拿走他的一切,自己為他賣命這些年,樓裡的半壁江山,哪裡沒有自己的血汗?

他壓抑了太久,鬱鬱不得誌多年,隻待時機成熟,一飛衝天,一鳴驚人。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就突然有了勇氣和必勝的信心。

蘇夢枕再強也不過是個連普通人都不如的人。

他所能仰仗的一切都已經被白愁飛控製,他就要死了。

蘇夢枕突然幽幽的開口,“你準備動手了是麼?”

“我怎麼能親自動手?擔了叛逆的罪名還怎叫樓子裡的弟兄信服?會有人殺你的。”

一切結束了,白愁飛還是失敗了,地麵上多了四具屍體,其中的一具已經被萬千暗器射成了一張爛漁網。

蘇夢枕在最後關頭,輕輕的放下了他一直抱著的那枚玉枕,輕輕的一擰,一切都結束了。

“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密道的出口!決不能叫他活著!”

精心策劃,白愁飛還是失敗了,隻是他以為,他還沒有完敗,他一直是個不服輸的人,隻要,隻要殺了蘇夢枕。

絕對要殺了蘇夢枕!

“你居然來了這裡。。。唉。”

蘇夢枕聽到的第一句話,他知道他又來了那個地方。

周圍還是綠樹紅花,其實花早就謝了,伊人媚眼紅唇,不就是最嬌豔的花?

“你說什麼?”他剛剛從迷離中恢複清醒的意識。

“咦,你醒了。啊——”她在樹下站了太久自己卻渾然不覺,一動才發現腿麻了,在就要跌倒地上前,蘇夢枕飄身上前,扶助了她。

“不知不覺又來了這裡。”

紅衣女子微微睜大眼睛,今天蘇夢枕的話好像特彆多,還是主動說了兩句。往常的時候不過都是她彈琴他聽,兩人各自飲著酒想著各自的心事。

“怎麼,比不喜歡這裡麼?或者你不喜歡我?”

“不,我很喜歡。”蘇夢枕倒是很誠實,沒有絲毫偽裝的樣子,雖然他本來也就是個滴水不漏的人,所以多數人選擇相信他。

她定定的看著他,眼睛裡的光很亮,卻又有一絲淒楚,或者還有幾分猶疑。蘇夢枕以為她在想什麼的時候,她卻促狹的笑了。

“你喜歡這裡?還是喜歡我?不許說都喜歡。”

蘇夢枕是個克製自己的人,他很少碰女人。比起白愁飛,他唯一不精通的應該就是女人吧?

“我喜歡這裡。”

紅裳女子眼裡流出淡淡的失望,卻還是勾起嘴角笑了笑。

蘇夢枕鬆開她的手,信步在庭院裡。

“離開風雨樓,我才發現我竟是個沒有家的人。江湖上的漢子是不是都到最後才會明白這個道理?”

“這裡的一切讓我感到輕鬆。”

紅裳女子驀地看過來,“你說謊,你根本不喜歡這種輕鬆,也不在乎家。你是個不緊張就不習慣的人,這麼多年,我從沒見你輕鬆過。你心裡隻有風雨樓,所以你永遠都不可能喜歡這樣的一個小院子,還有——”她輕輕的低下了頭,嘶啞了聲音,“還有這樣一個我。”

“你說的對。”

蘇夢枕知道她低著頭哭了。溫柔也老是愛哭,女孩子好像總是用哭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隻有她例外吧?那個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的人。

“我一輩子都沒有感受到一樣東西,那就是健康。在這裡,我卻好像很自由,有一個正常的肺,還有正常的腿。可惜這不是真的,對麼?”

“或者,其實你是個仙女?”

她輕輕的抬起頭,呆呆的看著他,“我要是仙女就好了——”那樣就可以治好你了,你可以跟你的風雨樓,甚至是你心愛的女子——長相廝守。

“可惜,你不是。”蘇夢枕輕輕的幫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因為你甚至救不了你自己。”

蘇夢枕那一句話就像洪水猛獸衝毀了堤壩,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完全沒有顧忌的哭了起來。溫柔這個樣子的時候,蘇夢枕唯有遂了她那些奇怪的心願,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子,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哭泣,哭的如此傷心。

為了我麼?

“為了我麼?那大可不必。”

蘇夢枕輕輕的將她擁在懷裡,任由她哭去。

自己應該是時日無多了,至少可以還她一個肩膀,換她一段傷情。

也算是回報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蘇夢枕今天已經話多的有些反常了,竟然像是回光返照了。

她依舊喜怒形於色,卻不在冷冰冰的,那種慌了手腳的樣子就像大難臨頭一樣,什麼才讓她如此無力如此緊張?

風涼了,現在已經是深秋了。兩人的衣衫卻很單薄,蘇夢枕看到她長長的睫毛都在輕輕顫抖,更用力抱緊了她。

擁抱是蘇夢枕很陌生的行為,他沒有抱過任何人,甚至很少和人這麼近。男人之間表達親昵的方式都很粗放,即使是擁抱也點到即止。

女孩家的身體很軟,還有一股處子幽香。

蘇夢枕看著她的臉卻在想彆的事情,也許這就是自己死前的最後一搏了吧。

冬天就要來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六分半堂裡靜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風雨欲來的緊張。是在韜光養晦還是已經沒有重掌局麵的實力?

狄飛驚安靜的看著雷純,雷純靜靜地坐在窗邊的茶桌上,狄飛驚低著的頭正好可以看見她的臉。外人都隻當雷純嬌弱無力,以為六分半堂早就是狄飛驚的勢力,絕非如此。

這個文弱的年輕人在雷純麵前已然恭恭敬敬,並沒有因為她隻是個婦人而有絲毫懈怠,也沒有過分謙卑,就像雷損在的時候一樣。也隻有這個年輕人知道這個看似不堪一擊的女子,手腕絲毫不遜於任何人。

雷純看著沉默地頭的狄飛驚,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你不想知道我要讓你見得是誰麼?”

其實雷純是個不太沉得住氣的人,這點就比不上狄飛驚,她畢竟年輕。

狄飛驚略一沉默,“蘇夢枕。”

“你怎麼知道?”雷純驚訝的脫口而出看到狄飛驚同時變得驚詫的目光,自己又沉不住氣了麼,雷純眼中神色一凜轉而溫柔的笑了笑。

狄飛驚身上的壓力驟然消失了。雷純輕輕的拍了下手,梅林中走出一個魁梧的男子,赫然是楊無邪。雷純又輕輕的拍了三下,地麵突然凹陷下去一大塊,一定青色的轎子緩緩地浮起來。雖然已經能猜到轎中人的身份,狄飛驚還是心跳不自覺的加速了,緊張麼,也許是覺得雷純這個女子遠遠地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咳咳,咳咳咳——”

聽到這個聲音就是蘇夢枕。四個人照麵還沒能說上一句話,因為蘇夢枕在不停的咳嗽。

“你打算怎麼辦?”

狄飛驚看著笑盈盈的雷純,突然覺得有點冷。

雷純那張遇雪尤清經霜更豔的臉,令人動容。

“我借他力量報仇,以後他要聽我的。”

狄飛驚愕然,要蘇夢枕這樣一個人乖乖的去聽彆人的指揮,是件想都不可能想的事情。雷純是在玩火?

蘇夢枕突然止住了咳嗽,“無邪。”

楊無邪堂堂男子漢,眼裡竟然噙著淚。為了蘇夢枕他拚了命活到今天。

“樓主——”

“想當年,恣意江湖,縱橫捭闔,你還記得我們曾在青樓上吟過的詩麼?”

楊無邪渾身一震,蘇夢枕的衣袍很藍,藍的發亮,還很香,像是要掩飾什麼。

雷純抿著嘴,輕輕的笑了。

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輕生一劍知。。。

竟然下起了雪。天地之間的純白更昭顯了那抹刺目的紅。

蘇夢枕坐在輪椅上,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體內還留著“鶴頂藍”和“十三點”的毒,即使隻是這夢境,他也無法站起來了。

兩個人隔得有些遠,蘇夢枕坐在回廊裡,她卻一個人站在傷樹下,落了一身的雪。

蘇夢枕已經無法移動了,他隻能遠遠的聽著她低低的呢喃,反複念叨著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出現在這裡了。”也許是為了打破難堪的沉默蘇夢枕開口了,隻是這話說出來就像是道彆了。

她身體輕微的一顫,扶著傷樹站定。肩膀卻是止不住的顫動著,過了好久好像終於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了一般,她抬起頭,雪花落進了眼睛裡。

“我想也是呢。”然後就是沉默,好像再也沒有說話的打算。

“我要走了。”蘇夢枕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累,再卸去壓力前的那一刻是最累的,他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了這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道彆,也許這些天已經習慣了吧。

“不要!”她轉過身,一臉淚痕定定的看著他,“不要走——”

“我可能就快要死了。”蘇夢枕好像說過很多遍。

“我知道。”她也是這麼回答的,她看向彆處最後目光又遊移到蘇夢枕身上,“再多留會,一下就好。”

蘇夢枕不置可否。

紅衣女子就靜靜的趴在蘇夢枕的腿上,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好像總是會讓時間變得很長,如果真的是這樣,她願意永遠就這樣沉默的靠在一起。可是,一切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消失的還有我呢。”她很落寞的望著同樣落寞的蘇夢枕。

“一直都是我在你的夢裡。”

“如果你不能再做夢,我就再也不會出現。”

“今日一彆,我們就再也不見了。”

蘇夢枕靜靜的聽著她說下去。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一直都知道。”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哭了。

蘇夢枕從懷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眼淚。

“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天的,我隻不過是來的早一些罷了。”

紅裳女子怔怔的看著他。

“你還記得第一次你讓我娶你麼?我當時就隻當你是個頑皮的沒長大的小姑娘了。”

“你讓我覺得很熟悉,像親人。”

“死前能多這樣的一段日子,也算是幸運吧。”

紅裳女子緩緩地站起來,“你說的對,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天。你去吧,做你必須要做的事。”

浩蕩蕩山河,男兒大計;冷清清院落,女兒無趣。

自古便是如此,也許女子就是每日看著窗外,盼著良人遠征歸來吧。

她靜靜地倚著門口,“你去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回來。至少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她望著他,眼睛亮亮的。

“我等你。”

人生總是不知不覺就多少年。

究竟是怎樣度過的,在回想整個過程的時候,時間就又過去了。到頭來一生好像隻是活著而已。

雪花飛舞,越飄越高。白愁飛死了,想飛的心卻永遠不死。

蘇夢枕幽幽的打破那沉默,“他死了?”

又自問自答說,“他是真的死了的吧,他死了就該輪到我了。”

沒有人殺得了他,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則連勾魂使者都休想對他染指。

可是他死了。

我活過,大多數人都隻是生存。

“人生下來不是求諒解與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著是去做該做的事,但有些人活著是要做最該做的事,並且隻做該做而彆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所以蘇夢枕在自己做不到做不來的時候,寧可選擇了死。

據說人死前自己的一生都會在眼前重演,蘇夢枕卻沒有那種感覺,自己的一生應該是沒有任何遺憾的吧,因為自己真的想要的東西實在不多,隻是真正的活過。

紅袖刀早就被關七折斷,可是他一直將他帶在身邊。蘇夢枕的刀泛著曖昧的紅色,蘇夢枕的刀法很多情。

他突然想起離開時的那個畫麵,她倚在門邊,不停的望著說我等你。

然後那個畫麵就碎掉了,像雪花一樣一片片的越飛越高。

陪伴了他風風雨雨的,最後仍可帶走的,就隻有這把紅袖。

是你麼?是你啊。

我怎麼會認不出來呢。像是深山裡的妖狐,成就書生的一段情緣。

他看見越來越模糊的遠方一個越來越清晰地影子,她對他嫣然一笑。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我回來了,卻沒有任何聲息了。

其實是我一直愛著你啊,你一直把我握在手心,卻對我不聞不問。

我怎麼甘心?為什麼我不是一個可以和你並肩站在一起的人?為什麼一切隻能用一場場夢境來補償呢?

蘇夢枕,這是你的夢還是我的夢。

管它是蝶是莊周,我都隻想和你在一起。

相濡以沫,直至相忘於江湖。

她笑了,最後還是隻有他們在一起。

真的好幸福。

“你是來娶我的麼?”

“我知道呢,我一直等著。”

“你看我不是一直穿著紅色的衣服等著你麼。”

蘇夢枕笑了笑,拉著她的手,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風很大。

雪飛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