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殘雪庭……(1 / 2)

能飲一杯無 秋黛影 8055 字 11個月前

殘雪庭陰,輕舞簾影,獸形的香爐裡幾點暗紅的殘星猶自餘煙嫋嫋。小樓的窗闌上鋪著薄薄一層白,雪後清冷的空氣挾著風從半敞的窗裡灌進來。

“嘖……我說花滿樓,你這小樓可真夠通風的。”忍不住縮著身子抖了兩抖,天下第一的神偷支著腮坐在小樓主人對麵,開口抱怨著;卻看見對麵那人一張清雅的麵容上依舊是淡淡的微笑,細致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有條不紊地翻開桌上倒扣的茶杯,用滾燙的白水滌洗、潑去殘滴、傾倒茶壺、斟上一杯澄清溢香的茶,不多不少,恰恰好、八分滿,輕推至他麵前,用溫和的聲音道:“請。”

穩穩當當,大大方方,簡單卻真摯得不容人有半分猶疑。

於是司空摘星隻好苦著臉端起杯飲了一口,順便攥緊小小的紫砂杯借那一點滲出的溫度暖暖凍僵的指尖;蹺起腿,他有些鬱悶地道:“花滿樓,我真不明白這麼冷的天你為什麼不舍得關窗子。”

“不好意思讓司空兄受累了。”有些歉意地笑笑,花滿樓仿佛毫不在意般,隻是收回手靜靜地擱在桌沿。那雙手乾淨而修美,泛著柔白的玉色,卻不給人女子柔荑般的錯認,而是一種清雋和堅定。那指尖仿佛也因空氣中刺骨的寒意而微微蜷曲,肌膚深處也映出幾分血紅色,而雙手的主人卻不以為意般。

司空摘星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些,於是他更加疑惑,有這樣、大冬天讓自己故意受凍的麼?何況,還是花滿樓這樣的聰明人?

“花滿樓啊花滿樓,你這到底為什麼啊?”放下茶杯,司空摘星皺著眉問。

“沒有什麼。”恬淡地笑著,小樓主人閉上眼,流露出幾分安謐的歡愉,“你有沒有感覺到,雪花一片一片翩翩旋落的聲音?還有院子裡那株含苞的紅梅,枝乾上的雪屑簌簌地震下、花骨朵一點點綻裂的碎響?雖然幽微,空氣裡還是可以嗅出梅花暗香的。”

“好啦好啦花滿樓,我們實在是沒你感覺敏銳行了吧?”怕了似地搖手,司空摘星犯著嘀咕,“我可隻覺著冷……真不知道以前陸小雞怎麼忍受的……”

聲音雖小,卻一字一字清晰地傳入主人的耳中。

說話那人也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驀地住了聲,隻在心裡暗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偷眼瞧瞧花滿樓的臉色,似乎沒什麼變化,便小心翼翼地開口:“花滿樓啊你可彆誤會……那鳳凰在我麵前可從來都是把你誇上了天的絕對沒講過半點不好……”

“司空兄不必在意。”停了片刻,花滿樓轉過頭,用那雙請潤的眸子“看”著他,唇角依舊是淺淺的笑,“陸兄無論說什麼花某都不會介意的。”

乖乖地噤了聲,司空摘星抬頭瞄瞄對麵的主人:麵容沉靜,眉目溫潤如畫,端正而坐,八風不動,素色衣衫在這冷寒天氣裡略顯單薄,卻是說不出的清逸;墨色的玉眸中波瀾不驚,就連唇角安慰的微笑也還好好地掛在那裡。

唉……司空摘星不由扶額長歎,自己還真是笨得可以。

陸小雞喲,你這造的什麼孽呢……我看你真是燒壞了腦子!

難道,你忍心看著花滿樓這樣對誰都漂亮地笑著對什麼都說著不介意,卻連我都能看出他眼底的落寞麼……陸小鳳,你個該死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司空摘星會來百花樓,完全是因為他半個月前聽說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本來麼,江湖裡風風雨雨的,每天都有所謂的奇聞幕起幕落,像他這種人在這個江湖裡好歹也摸爬滾打了十餘年,什麼新鮮事兒什麼稀奇古怪的看的聽的也多了去了,可是當他聽完了這個消息還是一個不小心手沒穩住打碎了剛送到嘴邊的酒盞子。

當時他是在萬梅山莊,賞雪看花,溫酒閒話;於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那四道冷成了刀子的眼光差點活剮了他這身皮。

可是他揉揉眼,暫時沒顧上這麼多,而是拍案而起,差點打翻了麵前的一桌杯盞盤碟,“你你你……你說什麼?!陸小雞留了話說他要跟沙曼退隱江湖……?那、那那那不就跟成親一個意思啦?!”

“司、空、摘、星……”劍神冷冷的聲音透著威嚴的怒氣,從他身後傳來,也沒幫他瞬間亂成了漿糊的腦子清醒清醒。

“是啊,外麵早就傳開了。”不慌不亂地彈開落在膝上的一片梅瓣,葉孤城倚著樹,彎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瘋了真的……”目瞪口呆,接著反應過來,司空摘星狠狠拍了下大腿,“那花滿樓呢……?他們倆怎麼回事?”

“好像從來沒有人說過他們倆有什麼。”仰脖飲下一口酒,葉孤城冷冷地道,“反正陸小鳳浪子心性,可能,哼,好不容易倦了也說不定。”

沒有人說過什麼……沒有人說過什麼……

但是那樣的感覺,不是他們這些身邊人都能揣測出來的麼……?

不過陸小雞那個花心蘿卜確實什麼都沒跟人家花滿樓說過……

他不還一直拈花惹草處處留情嘛……

但是……但是但是,喝醉酒那次他自己說過的話喃喃不休的都是徦的都是不清醒的胡話都不記得了嗎……?

“人家也許真的隻跟我們一樣,都是很好的朋友,或者進一步,很好的兄弟呢。”順開額邊的散發,葉孤城不急不緩地站起身,“唰”的一聲彈開腰側的佩劍挽開劍花,在梅前雪下自顧自地舞了起來;劍氣激蕩得落英起伏,暗紅襯著雪地裡一身白衣的葉孤城,煞是好看。

“……不行!我得去安慰安慰花滿樓。”呆立了半晌,司空摘星痛心疾首地決定替自己那個不成器的朋友向人家賠罪。唉,人家花滿樓本來身子就比不得你個死不了的鳳凰……

“一個月。”正當他打算拔開腳尖運起輕功的時候,原本認真地看著葉孤城劍法的西門吹雪忽然開了口,雖然沒頭沒腦的三個字著實簡單得可以。

“啥?”生生刹住腳步。

“即使傳言是真,最多一個月。”難得耐心極好地、劍神雖然未移開視線,卻補了一句,“陸小鳳必回百花樓。”

“……你這麼肯定?”將信將疑的口氣,司空摘星皺眉,“搞不好那隻鳳凰這次真的是認真的呢?”

“賭。”不再多解釋,西門吹雪理理衣襟,乾淨利落地起身。

“好!西門吹雪你要是輸了也給我去挖三千條蚯蚓……!”一口氣運足輕功滑遠,司空摘星才敢放聲喊道,“我若輸了,給你萬梅山莊當三個月仆童小廝!”

認真地聽完司空摘星的話,西門吹雪居然沒有惱,隻是淡淡地舒展了下身子,按上手邊的劍柄。

“你肯定?”收起劍勢,葉孤城負劍立在原地,微微皺眉道。

“是。”肯定地、西門吹雪邁步走過去,臉上是極難見的微笑,“因為陸小鳳是在矛盾跟逃避……就像我們當初一樣。”

“……”葉孤城發現自己想要繼續鎖眉,卻終於沒忍住,唇邊浮起一個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笑。

一刹雪霽。

“來比劍吧。”

“好,拔劍吧。”

“輸者罰酒千觴。”

“……西門吹雪,我必認真。”

“不得相讓?”

“自然。”

“……好,我亦、定然。”

相視一笑,踏著雪痕飄然而近,劍光起落,落梅繽紛,覆雪,案上酒,尚有餘溫。

於是此後這半個月,司空摘星日日光顧百花樓,美其名曰陪花家少爺解悶兒。

不過,他是越待越糊塗,因為他所見著的花滿樓依舊每天在晨光微熹時於窗台前打理他那些視若珍寶的花花草草,俯低身子輕柔地觸摸絹般的花瓣、收集花瓣上晶瑩的露水,噙這清淡而滿足的微笑;一個人細細地泡茶、品嘗、翻開書卷,在夕陽向晚之時臨案撫琴,琴音清正,不似哀曲。於是他困惑了,於是有一日他終於忍不住,躥過去落在他麵前道:“花滿樓,聽說陸小雞要跟沙曼退隱了。”

——那是他第一次疑心自己眼花,因為他第一次看到花滿樓沉默地垂下眼簾,然而隻是片刻後就拾回那雲淡風輕的微笑,頜首道,“我已聽聞。”

而那一瞬間的表情,叫落寞。

他突然覺得自己直接得有些殘忍,於是接下來那句“那你打算怎麼辦”在舌尖打了個轉便又生生吞下;接下來的日子,他一直小心翼翼絕口不提與陸小風相關的任何事,隻是越發勤快地往百花樓跑,東拉西扯,天方夜譚。

因為花滿樓的姿態他已看得再明顯不過,如那明淨的笑容,怕是那人攜妻帶子出現在他麵前,也隻是淡淡地在一旁。

緣何……如此寬仁。

緣何,對自己如此涼薄。

“司空兄來此半日,想是無趣的了。“花滿樓有一些歉意地道。

“啊,不不不,你這兒有趣得緊。”忙不迭地擺手,司空摘星唯恐花滿樓誤會,吸了吸鼻子半是開玩笑地道,“不過花滿樓啊……你這要有酒招待我就更好了。”

“……真是抱歉。百花樓裡的藏酒,原是陸兄上次來過後便一滴不剩了。”聞言苦笑,花滿樓低下頭,有些不安地交緊了十指。(嘿嘿,這個花花為什麼“不安”呢……且看下文分解~)

“啊,也無妨啦,我隻是說說而已、說說而已。”一驚,司空摘星偷偷抹去額角一滴冷汗。怪了,今天怎麼就老躲不開提到那個死小雞啊……

“那什麼,花滿樓啊,今兒個我也打擾夠久了,就先告辭了、告辭了哦。”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司空摘星認定今天命星不利,於是決定就此打住。向花滿樓打了個招呼,便腳底抹油地溜了出去。

掠出百花樓一丈,想了想,司空摘星還是折身落在了小樓對麵的屋頂上,正對著百花樓半開的窗子,可以隱約看見月白色的清逸身影依舊端坐在案前,風平浪靜。

……難道他今天真的命犯煞星心血來潮了?怎麼老有惶惶不安之感來著。憑著神偷多年來的職業直覺,司空摘星肯定,一定有事兒發生。

唉……自己就是這麼個勞碌命怎麼的吧,果然要操透了心。

嗯,四下積雪,瓦上霜冷苔滑,對他來講點足立住並不是什麼難事。

……他就是想看到花滿樓什麼時候關上窗子才省心啊!

可千萬彆著了寒……死小雞,我這替你贖罪呢、贖罪呢!

偌大一個百花樓,自司空摘星走後便越發顯得空蕩蕩,悄無聲息。

他動了動冰涼得有些僵硬的十指,露置在空氣裡良久,早已如同被粗礪的朔風割過般,一牽扯,生疼。

自己原本就不似那人的,許是先天體質,一入冬,手便涼得像寒玉一般。而陸小鳳,有一雙名動江湖的手,微微有些薄繭的指掌,柔軟,溫暖。當那雙手靠過來時,他都能感受到熨貼過來的熱度。陸小鳳曾開口戲謔:“瞧你,真真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兒!”他甚至教了他自己在江湖裡安身立命的絕技,靈犀一指,個中許多關心,不言而喻。

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能擁有片刻光明的,比如能看清眼前人四眉飛揚眼神明亮,該是如江湖傳奇萬千少女閨夢中那般瀟灑不羈,俊朗無雙。

花家七少爺依舊淡淡地笑著,空明無波的眼界裡仿佛有一片春雪消融,帶著對往事的徐徐追憶,溫暖得足以讓人醉心。

某個浪蕩慣了的人也是看到這一刹的神采後,愣了愣,像是突然間飲酒後的腦袋熱了起來,意誌還未做得了主,便霸道地欺身上前,含住了那兩片柔軟的唇。清涼的觸感似乎令他的意識陡地清醒了一下,卻又在小樓主人滿身悠悠渺渺的清香中迷失了方向。那時他們離得很近,唇齒間,散亂的發間,氣息糾纏在一處,他甚至可以數得出花滿樓輕顫的長睫,微微的起伏,卻像是重重地撓在他心上,癢,難耐。

燭火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投射在身後白色的牆壁上,紗燈壓抑著曖昧的昏黃,直到他觸了電般地驚回神、鬆手、分開,原本疊在一處的身影終於被生硬地扯出了一線距離。他下意識地尋找到那雙澄清平靜的眸子,原來定定地注視著他,沒有怒氣,沒有指責。

滿目溫和的包容,卻,隻像是看做一場陌生荒誕的夢,或偶然的錯誤。

眸如曜石,雖無焦點,卻仿佛流轉著月華的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