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清澈,那麼……乾淨。
遮住半張臉,他退了兩步,低低地笑了:“花滿樓,你說,今兒個的酒怎生這般醉人?……哦,我倒是困了,先睡了。”
踉踉蹌蹌地走到他床邊,仰麵仆倒,寧神的熏香縈旋上來,仿佛真的和著酒力,不一會兒就響起他沉沉的鼻息。
靜靜地立在那兒半晌,花滿樓歎了口氣,像再熟稔不過般,走過去將那睡得酣沉的人向裡側挪挪,撒下帳簾,和衣而眠。
隻是第二天一早醒來,那昨夜分明醉得一塌糊塗、躺在床榻內側的人,已經不在。
雪停了,早停了,四野裡靜寂無聲。
說是聽雪落的聲音,將梅香暗嗅麼?庭院卻是空曠,牆角一枝殘梅,早已半個花苞也無。
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卻未曾想過,連自己也欺瞞不了的,如何欺過他人。
歲月如同陳釀的酒,一遍遍沉澱了,若不醉人,也是自醉。
同飲下一口酒時似乎未曾覺察,原來許多未名的東西可以像那秋院裡的槐花,踏上去時已經細碎地鋪了一地,小而白,柔而軟。
未名,亦是悄悄發酵出的,或可謂之,情愫。
花滿樓從來知道自己是熱愛生活的人。或許正是因為他的世界早早失去了光明,他便想要為他人的世界帶去光明:一顰一笑,超脫自然;一言一行,清雅端正,從不以自身所缺為苦。他親近自然,享受生活,一刹花開的聲音,一片遠山的木葉,在他寧靜的內心中都能帶來一點安然的歡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不怨憎,無悲恨,似水,寬仁萬物,包容眾生。生之樂趣在於每一須臾,他可以很好地享有,但他也不免承認,若是少了陸小鳳,他無疑會感歎他的生活將平淡得多。
習慣,或許真的是時間流駛留下的舊跡;當這樣一個人在生命種成為習慣,無疑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他知道,他與陸小鳳相識,真的已經很久了。
或如春之綠綺輕拂,草長鶯飛時節,他曾穿過柳蔭沿著小小的護城河一路行去,或在半山小亭聽琴擺局,斟一壺春茶,笑看一筆煙墨江山;因為身邊有這樣一個風趣而見聞多廣的人,是定然不會悶的;
或如夏之驟雨新停,荷塘霽色,被某個任性的人拖去玲瓏的水閣裡品著些時令鮮果、精致糕點,聽聽清唱的小曲兒,風裡捎來綠波也似的蓮香,便在雨水裡沾濕了衣履鞋襪,也搖頭笑笑,一筆勾銷是了;
或如秋之金風細細,檻菊蘭煙,春花秋月,各有各的風味。在院中那一株桂花樹下燙好一壺酒,小吟詩句,隻等某隻鳳凰踏月歸來,共理那蘭佩紫,菊簪黃;彆後的江湖夜雨,卻隻好在一夜燈燭未儘時談笑言歡;
或入冬之朔風寒雪,紅梅風姿曆曆時節,小樹莓苔,鬆針覆雪,他原也是這般紅泥小火,溫茶煮酒,是在……候君歸來……
歸來……?隻是如今,他的百花樓軒窗半敞,卻不知徒為誰開。
他當陸小鳳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這毋庸置疑;他當他是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好友,這似乎是一直以來自然而然的事情。
直到那夜在百花樓中,對麵酒醉的人欺身而上與他唇齒相貼,他才驚覺一絲不應該有的、慌亂……和意動。
分明隻是醉酒後的不清醒而已,脫身而出,他是這樣告訴自己。沒有怪責,沒有怒意,似乎對陸小鳳那個人的所有舉動,他從來就沒有過疑義。
比如,某個一身酒氣的人倒在自己榻上便睡得不省人事,縱然花家七少爺原是生性好潔,百花樓裡甚至不染纖塵。
比如,無論時令在小樓裡常備佳釀,春集清露,冬采梅雪,縱然小樓主人實際上並不嗜飲,隻是為了留待某個時常光臨的友人。
比如,習慣了應某人相邀便隨時動身出發沒有遲疑,即使將來的是撲朔迷離的詭局,或尖銳凜然的殺機。
塞北江南,風塵仆仆,絕處逢生,這是與他一路以來習慣了而未曾在意的。或許每每與他並肩對敵、處理奇案時記得了的,也隻是那一路談笑馳騁,天地廣闊,身側溫暖相執的雙手,背後堅毅支撐的目光。
於是玲瓏剔透的百花樓主人難得地有了一些,惘然。
看來……他真的需要好好想想了。
凝滯,而風動。
像是薄冰上破開一痕漣漪,雪後清冷的空氣挾著風從窗口灌了進來。
幾下點地,靈活的幾個騰躍,來人立定,娃娃臉,眼神明亮,四眉飛揚。
“哎,我說花滿樓,有朋自遠方來,不備酒可是很不夠意思的哦。”
語意輕快,帶著幾分熟悉的調侃。
一如往昔。
像是眼前倏忽有光閃過。
微微地笑了,花滿樓抬眼,似乎嗅到了他身上沾染的,北地的梅花香。
小樓主人抬眼,“那就勞煩陸兄,可要飲那冷酒了。”(於是大家明白花花為什麼不安了吧……因為他對司空說謊了哦~嘻嘻,那最後的酒自然是要留給鳳凰啊~~)
是的,“一切”都如從前一樣。
兩人都是絕頂的聰明人,聰明人隻需當局者清,自明了的事情,便坦坦蕩蕩。
起身,取回黑磁小壇,拍開泥封,醇香四溢。
“陸小鳳……我要提醒你,這是百花樓最後一壇酒了。”
“知道知道……花少爺你還會釀的不是?”
“此番晚來天欲雪,陸兄,可能飲一杯無?”
“呀,花滿樓你可耍賴,這詩前半段可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啊,你這,明明是冷酒嘛。”
不過,自然是你的相邀,我自,定然。
接過,仰脖,飲乾。
相視一笑,無需多言。
院中的梅,不知明日可開?
“唉,花滿樓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笨蛋。”
“嗬嗬,陸兄為何如此妄自菲薄?”
“我發現啊,還是你這百花樓的床最軟,酒最醇,茶最清爽……當然嘛,主人也最好看。”
“……陸兄繼續說笑我想你應該不介意試試百花樓的地板是不是最乾淨。”
“花滿樓,你學壞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與陸兄相處甚久,這是自然。”
“好了好了開玩笑呢……不過,這次我還真發現一件事。”
“哦?陸兄但講。”
“也許,我是並不厭惡歸隱的。”把玩這手中的酒杯,陸小鳳望著對麵的人兒,眼神灼灼,“江湖待久了,也叫人生厭得很。”
“……連你陸小鳳都這麼想,天下人可不驚掉下巴?”
“花滿樓……聽我說完。”深吸一口氣,陸小鳳難得地坐正,摸著唇邊的胡子壞壞地笑著,“天下人怎麼想我無所謂……但是,那還是要和你一起最好。”
“和你一起,無論做什麼也好……一起歸隱,一起偕老,江湖閒事,有興趣了再去管一管……都要和你才有意思。”
“和你……隻有你……”
“花滿樓,此番退怯終於讓我明白心之所求;除此之外任何,我陸小鳳不會分心,也不會再讓我放手……即使隻有一絲可能,我也希望與你朝暮相伴。”
“陸兄……是在讓我為難嗎?”聽了此番露骨的言語,奇怪得是花滿樓竟沒有氣惱或慌亂,而是清淺一笑,飲下一口酒。“陸小鳳,你明明知道……我奈何不了你啊……”到末,半是歎息的語氣,小樓主人卻抬眼正視那人,暖暖地揚起一抹笑。
“原來貪心的人,總不止你一個的。”放下一句話,花滿樓轉身掩去半邊笑容,生起紅泥小火,溫起半壺冷酒。
天邊的雲霞狹長而絢暗,百花樓裡燃上了燈。陸小鳳靜靜地注視著那清雅卓絕的影子,原來離自己那麼近;半步之遙,含笑晏晏。
看到一抹熟悉的藍色身影迅捷地從自己眼前閃過掠進百花樓的軒窗,司空摘星從瓦上一躍而起,眼珠子險些跌到地上。
他的神啊……那那那、那是死小雞?
這這這……真沒到一個月?!
寒鴉從頭頂的天空掠過,一聲聲長啼,淒厲,哀怨。
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司空摘星欲哭無淚,頓覺前途一片灰暗。
啊啊啊,他天下第一神偷,居然真的要淪落到去給西門吹雪做牛做馬三個月……
“阿嚏——!”
響亮的聲音穿透雲霄。
揉揉凍得發紅的鼻子,神偷蹣跚著走下房頂,苦笑。
花滿樓啊……就算那個死鳳凰從來不走門,你也不用專開著窗戶候著他是吧?
這寒冬臘月的,是在縱容助長他的惡習啊,惡習啊!
“阿嚏——!”
對麵樹上停棲的麻雀被驚飛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