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白豆腐,為什麼又要出現……為什麼,又要給我,一點不死心的希望……”
這樣的小小空間,似乎更加逼仄起來,空氣裡隻有他低沉的聲音,一點點擴散開去。
寂,萬籟俱寂。
徐長卿,蜀山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掌門,忽然、手足無措了。
許多事情,也許閉上眼睛就可以裝作看不見,捂上耳朵就可以裝作聽不見,假裝不在意不經心了就可以自欺欺人……但也有很多事,不是看不見聽不見假裝不在意就能忘了;比如直接投擲而來的一顆心,要怎樣才能當作看不到聽不到不在意不經心、自欺欺人呢?
他知道自己應該開口,他知道自己應該淡淡地道,“景兄弟,你醉了。”
可是……那人的眸子裡清醒地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那表情完全不同於他慣見的調侃戲謔不正經、他找不出一些造作;或許,他根本沒有資格否定,因為他自己也都醉著、不清醒著,隻能無力地任由自己在那雙粲若星辰的眸子裡沒有止境地淪陷……
“嗬、嗬嗬……本大爺好歹玉樹臨風,你這什麼反應嘛,會讓本大爺很沒麵子哎……”
“好啦好啦,跟你開個玩笑的,行了吧。”
“我喝多了嘛……哎呀頭好疼,頭腦不清楚了說了什麼胡話不記得了哦、不記得了!”
“我……醉了,不要當真。”
“不要當真啊……”
仿佛編造著最拙劣的謊言,像個自導自演的傻瓜般,編著編著就再也進行不下去。苦笑著埋下頭,他自嘲地笑,景天啊景天,扯談說謊不是你最擅長的嗎?你不是打小就遊刃有餘爐火純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嗎?低劣啊……這輩子都沒編過這麼爛的謊了……
為什麼……要用儘力氣才能扯出一個笑臉啊……
一定、比哭還難看了吧……
醜死了……本大爺風神俊朗的形象、可不能毀在你麵前啊……
“……什麼時候回蜀山啊?”
“……”景兄弟,你可以、不用笑了的;真的,連我這樣笨拙的人都能看出那生硬地擠出來的意味。心,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紮了一下,綿綿延延地疼著。想說一句既然你沒事我這就回去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去。
“不許你這麼早回去哦……豬婆都跑了,難道真要本大爺一個人過什麼勞什子年啊?”會……拒絕吧,蜀山有那麼多事務,出家人要淨心戒欲;拒絕吧,拒絕吧,是我脫口而出的任性要求……快些回去吧!回去了,我就能變回那個原來的景天了,那個,你習慣的、好兄弟景天……
“……景兄弟,我先去歇息了。”仿佛逃也似地起身,他慌亂地背過身去快步走遠,隻留下語焉未明沒有回應的話,和,深深一眼。
對不起我忘了,你等了我那麼久……很累了吧。
對不起好不容易又見到你,卻搞成了這種局麵……我的急切和自私,讓你困擾了吧。
那麼……睡一覺罷!明朝醒來,一切如舊;隻是或許,你已不在。
頭又火燒似地疼了起來,昏昏沉沉,枕了臂,他就這樣入夢。
天光穿過窗闌上的雕花木格斜徹而下,伏案而眠的人似是受了感應般眯了眯眼,打著嗬欠伸個懶腰直起身來。揉揉肩膀捶捶雙臂,……嘖,又酸又疼,倒也真是難得,居然一晚好眠。
天早亮了。永安當還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一般。
景天的動作僵了一下,垂下頭,慢慢地站起來。宿醉的感覺還盤亙在腦子裡,但昨夜想了什麼說了什麼,他還是記得的。那麼……
腳步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景天停在客房合得嚴實的門扉前,手攀上那些細細密密的木雕花紋,停頓,不敢用力推開。遲疑了半晌,終究手下一使力,一聲刺耳的“嘎吱——”聲破壞了這錯覺般的靜謐。
榻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那裡,案上的物什擺得井井有條,牆上的字畫是空穀幽蘭,幾上的銀瓶端端正正地立著;柔和的日光打在牆角盆栽植物細長而潔白的瓣上,變換著光影,溫溫潤潤,歲月靜好。一些風撩亂了桌上平鋪的白紙,垂簾微漾,不染塵埃。
隻是……沒有人居住的氣息。
果然……不在了吧;走了吧,回……蜀山了吧。
踏著細微的步子來到房間中央,仿佛怕驚擾什麼一般;攬開圓凳坐下,垂下的散發很好地遮住了臉上的表情。盤子裡倒扣著細瓷白底的四隻酒杯和一隻光潤亮潔的長頸壺,蒙了些浮塵了;下次用,須細細清洗了。
默無聲息地翻過一隻杯子,青花淩亂,入口成殤;他望著對麵一幅灑脫飄逸行雲流水的字,發呆。
不是他景老板附庸風雅,隻是……那人在蜀山的居室,是這樣的。雖然他覺得,這幅花了他百金的字事實上比不得那人親手書的:端重而不失靈韻,內斂而不失氣勁;端得好看了。
不要置疑,他景天彆的不行,鑒賞古玩字畫卻是專職拿來吃飯的,自然溜熟;但凡過目,不會走眼的。
……他知道,那一幅,隻會是無價的。
好一筆“上善若水”啊!徐長卿,徐掌門,你仙風道骨,你大行德善,你自是超凡脫俗堅定如玉清白如雪,我們凡人招惹不起……招惹不起!
你渡天下,渡蒼生;隻是何苦來,那一眼,隻叫我入癡、入魔。
事實上伏在他背上交代“遺言”的時候,白豆腐是將他放在最後的;這讓他滿懷期待地以為這位蜀山高徒會留贈給他什麼稀世珍寶,卻不料隻是一幅字,還是他本人手書的。
切,什麼嘛,您又不是王羲之王大神,天下人千金求一帖而不得。聽罷失望地撇撇嘴,還不得不自認倒黴地緊緊環住他的手,繼續在“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上艱難地爬。
哎……你可是蜀山那幫神人們最寶貝的徒弟哦,你要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這等小民可擔待不起。況且……你還是為護著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傻瓜,打不過就彆打了啊,丟下我跑掉、不是很好嗎?
拜托拜托……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天帝月老(嘿嘿,注意這個~景天同學擔心得錯亂了……)太上老君……各方大神各路大仙,讓他千萬不要有事,好吧?……我承認,看著他毫無血色一臉蒼白,是有一點內疚、有一點擔心……好啦!我就是有一點心疼怎麼樣?白豆腐嘛,還是應該站在我麵前皺著眉講大道理才對。
……腳好痛啊手好麻啊,可是我不能放開啊……白豆腐,堅持一下啊,快到了……真的、快到了哦……不敢放手,不敢停,生怕那樣耽擱一秒,我便會錯失永恒。你脆弱的臉色、隱忍著痛的長睫顫抖、微弱地喘息……都讓我、讓本大爺,非、常、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