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那是太熙四年的……(1 / 2)

洛下少年遊 慕夏塵汐 4480 字 11個月前

那是太熙四年的夏天。

知了在高大茂盛的榕樹上安了家,聒噪的叫囂一整天。空氣中到處都是沸騰的炎熱,酷暑使得所有人都懶散起來,並且養成午睡的好習慣。

年邁的老皇帝躺在精美的床榻上,身後的宮女像是製作精良的人偶,隻會有規律的打扇子。他們或許來自東吳,那個如同傳說中一般完美的江南富土。早上,乘著小舟泛於湖中,采下伴著露水的荷葉嬉戲;傍晚,在澄靜的江水邊浣紗,每個都如同西施一樣的優雅。直到有一天,她們被迫離開家鄉,像牲口般運抵洛陽,用來填補武皇帝龐大的皇宮和他貪婪的心……距離東吳君主的投降已經整整十年了!再動人的舞姬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她們的青春就此在渾渾沌沌中漸行漸遠,如同老皇帝混濁無神的雙眼。

司馬炎皇帝稍坐起身來,他睡得不太好,還伴有可怕的噩夢。他開始追憶過去,追憶那些坐著小羊車在皇宮穿梭的日子,越發傷感。他愛美人,更愛江山,權力是最甜美的甘露,讓人欲罷不能,更何況,它還有一個智力不足的接班人,總令人不放心。

太子肥大的臉上還留有午睡草席的凹痕,笑著站在窗外的假山旁,問隨行的侍從,

“這呱呱叫的東西真有趣,是在為公家叫還是為私呢?”

或者在大臣們憂心忡忡的地彙報饑荒的災情時,一本正經地說:

“何不食肉糜?”

他不年輕了,至少三十歲,可是智力另人擔憂。等不到他是否已認識青蛙,就將接手整個晉朝。

窗內的武帝又再次沉沉睡去,並且再也沒有醒來,不久,含章殿中集滿了哀傷的人群……

楚王司馬瑋在半個月後回到洛陽。

洛陽一如它往日的繁華,所有的人來不及哀悼已故的帝王,就迎來了新的君主。白癡皇帝坐在寬敞明亮的大殿上,嗬嗬傻笑,身旁的黑皇後賈南風已開始圖謀未來。每個人都懷揣著野心,隻看誰先表態。

“士度哪兒去了?”司馬瑋看著道路兩旁的親王們,此刻他最想見到的人卻不在他們之間。

“啊!大概是去峻陽陵了吧。”不知是誰應道。

峻陽陵裡剛剛容納了一位即將長眠於此的帝王,不管是在黑夜抑或白晝,這裡永遠陰森空曠,讓人既肅敬又害怕。

司馬瑋循著哭聲推開重重雕花鑲金的高大木門,在側殿裡坐滿了守靈的大臣。

“小乂?”他輕聲問道。

哭得最響亮的那個聲音突然沉寂下來。

司馬乂還穿著孝服,從層層疊疊的挽聯後麵探出腦袋。他原本英氣的臉因為長時間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號慟而憋得通紅。

“你該休息一下。”司馬瑋關切的說。

“我們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司馬乂用力的吸著鼻子。

儘管他一直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像個大人,儘管他有著似乎是皇室子弟專有的聰慧與早熟,儘管他十二歲就已經是堂堂員外散騎常侍,也不過隻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害怕孤獨,害怕失去,害怕所有未知的難以掌控的未來。

“至少!”哥哥輕撫弟弟披散著零亂長發的肩膀,“你還有我。”

司馬乂用衣袖擦乾淚水,哥哥比自己高大的身軀,要仰起頭來才能對視。他眨了眨紅腫的雙眼,像惹人憐愛的小兔子,稚氣地笑了。

“不過,你的哭聲像驢叫!”兄長忍不住吐槽。

小弟弟又耷拉下了腦袋。

這是洛陽最後的安逸時光,就像噩夢總是悄無聲息地潛入香甜的睡眠,野心、自私、權力、殺戮、血腥早已如同暗流一般注入洛水之中,一觸即發。

司馬瑋隻是一顆棋子,棋子的命運便是“用完即棄”。他被黑皇後教唆殺死了汝南王亮、太保菑陽公衛瓘之後不久,自己也死於黑皇後之手,這便是“八王之亂”的開端。

“如果一個人為仇恨而活,那是最為痛苦的事。”嵇紹平靜地說。

他高挑、俊美、優雅、高傲,就像是整個晉朝審美標準的代言人。許多年前,當他初到洛陽,走下牛車,行於洛水岸邊,人們就忍不住驚訝——“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其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這些形容他父親的繁華詞藻,他都當之無愧。“就像一隻白鶴行於雞群之中。”不知是誰先形容道,於是一句成語誕生了。

“就像你麼?”司馬乂嘲弄地輕笑,他變得不可愛,像一隻想到處挑起事端的小獅子,“我的曾祖父殺死了你的父親,你卻唯唯諾諾地當著秘書少監,效忠皇室!”

“彆談我父親!”嵇紹成功地被激怒了,他不願提起父親嵇康和他絕版的《廣陵散》——他為了某個不切實際的堅持寧願掉了腦袋,臨死前還不忘瀟灑一秀,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憤青!

他們打了一會兒冷戰……“好吧,我們扯平了。”司馬乂開口道。

“什麼?”嵇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得走了。”司馬乂牽出一匹棗紅色的健壯戰馬,“這是司馬家男人的宿命!”

很快,他消失於火紅的暮色之中。他離開洛陽,一路北上,被貶往常山。然後,招兵買馬,養精蓄銳,開始了他的複仇計劃……

也大概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學會忍耐,學會隱藏,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學會獨自品嘗內心梟獍的折磨。

那一年,他十五歲。

那是一個彆扭的年紀,徘徊在孩子與成人之間,徘徊在命運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