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嵇紹苦笑,誰才是仇人。這不過是一個龐大的漩渦、一架瘋狂旋轉的絞肉機、一場華麗血腥的棋局。
什麼又是司馬家男人的宿命呢?為了權力,去殺戮、去欺騙、去懷疑、去自相殘殺……當一個司馬家的男人病倒時,人們第一時間反應“又在假裝嗎?”;當他病的出不了門,人們開始警惕“又想篡位了吧?”;當他病得死去,人們才能長舒一口氣“還真是病的不輕呀!”。
司馬家的男人們,經他們之手,創造了晉朝這個絕無僅有的高逸與殘酷、華麗與地獄並存的時代!
其後的整整十年時光,司馬乂都是在常山度過的。十年,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漫長,都該充滿回憶。然而,對於他,這十年充滿的卻是煎熬。
他常常想起曾經的洛陽;
想起自己十二歲時就神采飛揚的帶領千萬軍馬奮勇擒敵;
想起早已化為黃土隨風而散的哥哥,哥哥教會他騎馬、打仗、吹口哨,哥哥一直都是他的偶像;
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的一生就這樣無人知曉的過去……
黑皇後很快死於司馬倫之手,過不了多久,司馬冏又殺了司馬倫,一場又一場毫無意義的自相殘殺,一場又一場沒有仁義與榮耀的戰爭。
司馬冏設宴邀請僚屬來集會,自己卻頻頻地打著哈欠。
“難道就沒有人可以出色的表演麼?”他衝動、易怒。
“嵇侍中擅長演奏絲竹樂器,主公可以讓他彈奏一首。”有人提議。
於是叫人送上樂器,嵇紹推辭不肯接受。
“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司馬冏努力克製自己,使自己看起來比較和藹可親。
嵇紹傾身上前,神情凜然,“您協助輔助皇室,所做的事應該值得效法。我雖然官職卑微,也算添列皇帝的近臣。彈奏音樂,原本是樂官的事,我不能身穿先王的官服,來做伶人的事情。現在我迫於尊者的命令,不敢隨便推辭,應當脫去官服,穿上便裝,這就是我的想法。”
他發現,自己開始越來越像父親,一個老匹夫,去為某種莫名的堅持掉腦袋。好在司馬冏仍需維持形象,隻是悻悻地讓嵇紹退下。
那是自司馬乂離開後的第十年,洛陽就像是一個薄性的君子,從不擅長記憶。所有的人都遺忘了那個少年,忘記在司馬瑋被殺的當晚,帶著無限悲傷與仇恨訣彆洛陽的那個少年。
當柳絮輕落於地的第十個年頭,司馬乂躍馬大夏門,洛陽再一次重逢了這位英俊的親王。他依舊調皮地伸出舌頭,品嘗洛陽春雨的絲絲香甜,他變得高大、爽朗、勇敢。
可嵇侍中卻 “撲哧”笑出聲來,“依然是那個孩子。”他不禁想。
“喂!願意當我的征西將軍麼?”司馬乂跳下戰馬。
“好的,除了文臣我什麼都願意乾!”嵇紹覺得自己骨骼深處有著叛逆的血液,是遺傳了曾外祖父的武將之血——他的曾外祖父是曹操,又一個梟雄。
司馬乂是一個天才,至少在某方麵。他僅用一百騎兵便打敗了司馬冏,平息了動蕩的局麵,但是,其他姓司馬的男人們又按捺不住了。很快,司馬穎、司馬顒發起了進攻,“三王戰爭”爆發,這場權力的漩渦,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司馬顒的大將張方掘開洛陽城附近的水庫千金堰,洛陽城內嚴重饑荒,仗打得很辛苦,卻從未失敗。洛陽城裡,所有的男人都是戰士,所有的女人、孩子、老人都是後勤,沒有人抱怨,團結一心,這大概也是司馬乂的才能——他和戰士們同吃、同住、輪流站崗……
“……等仗打完了,回去娶村子裡最漂亮的姑娘。”
“想的真美啊你……我還是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孩子……”
“我喜歡像孫夫人那樣智勇雙全的……”
守夜時,司馬乂聽到輪崗的士兵們愉悅地交談。或許到不了明晚,他們已是一副冰涼的屍體。
“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戰爭,因為本身就是一場鬨劇!” 司馬乂聰明、理智,仍不免卷入其中,他隱約地覺得,司馬氏的大纛折斷了。
“愛情……”他閉上眼,睫毛撲閃的很好看,他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他的心被戰爭吞噬著,沒有一處可以留給一位姑娘。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
東海王司馬越臨陣倒戈了,他一路衝到司馬乂的寢室,捆起來送給了張方。
張方還是一名涼州遊兵時,就堅信——殘忍才是在這個世界存活的道理。他喜歡燒毀一切,所以他燒毀了整個洛陽城,也燒死了一位親王。
火刑時,被罷免的征西將軍嵇紹就在閶闔門上,聽著火中頌詞,有人說長沙王口頌梵唄而死,有人說是《孟子》,有人說是尖叫,更多的人聽到的,是笑聲……所有的士兵都泣不成聲,包括敵人。
嵇紹看著這一切,從黑夜直到白晝,他曆經挫敗的麵龐上沒有表情,一動不動地望向火堆熄滅的那方,灰燼吹進了他的霜鬢。
“八王之亂”即將結束,之後是“永嘉之亂”,“五胡亂華”……短暫的安逸之後,中原大地迎來了又一個烽火彌漫的百年。
嵇紹初到洛陽之時,他坐著小牛車穿過熱鬨的街巷、威嚴的皇宮、美麗的洛水……柳絮輕落於高雅素淨的長袍之上,他開始明白,自己屬於這裡——屬於洛陽。
“喂!”神氣得少年策馬追上,他衣著華美,配飾精巧,頭發束起,卻還未及弱冠的年紀,“你會教我《廣陵散》麼?”
“不,它是屬於我父親的曲子,理應為他陪葬。”嵇紹神情傲然,卻不妨礙讓人想去親近,“但是,我可以教你我的曲子!”
他們一齊放聲大笑……
那是洛陽最美好的歲月,洛下的少年們在和煦的清風中,漸行漸遠……
[長沙厲王乂字士度,武帝第六子也。……初,乂執權之始,洛下謠曰:“草木萌芽殺長沙。”乂以正月二十五日廢,二十七日死,如謠言焉…… ——《晉書•長沙王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