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
那人站在那裡等了已經多久了?
橋頭等人的人實在太多,等到的人實在太少。時光過於漫長,任是一腔愛,或恨,怨,或憎都早已被歲月潑熄,留下青色的煙氣,最後化作虛無。心灰意冷,肝腸寸斷,他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河
兩岸的紅花開了一季又一季,浸了血似的,長得瘋從未敗過。這些都是輪回喲。
最為可憐的就是癡人,明知無望,還傻乎乎的自欺欺人。
“看不透哩,看不透。”
“打桶忘川水,倒入大甕缸,一把俗塵草,一把細冰糖,最後一捧忘川邊的彼岸花,黑木勺自己攪,綠鬼火不停燒,一碗孟婆湯,快過奈何橋。”
我一碗碗遞著讓人遺忘前世的水,看一個個等待入輪回的鬼魂帶著各色表情喝下去,忘記的感覺一定很好,因為他們一瞬間就帶上了無與倫比的純淨神情投入六道輪回。
一年又一年,已經有鬼過了奈何橋十幾遍,那個人還是站著,一襲月光色的長衫在沒有光無白日,隻有紅花鬼火的陰間就顯得特彆惹眼。
隨手捉了一隻頭上長犄角的紅衣小鬼管遞湯,我倒是要去問問那個男人憑什麼他能等這麼多的年歲,這不是一百年兩百年,而是一千年兩千年的問題,我倒是要問問那個人他等的人為什麼還沒到,就算是仙人,也是能來地府的,為什麼不來。
後來呀,奈何橋上就成了兩個人了。閻王來勸了好多次,他就是不肯走,閻王最後隻能歎了口氣,搖搖頭,沒像對彆的不肯喝湯的鬼一樣用鐵鉤鉤了腳硬灌了孟婆湯下去扔進輪回。
蒼鬱很好看,很安靜,很體貼,有了他就再也不用我手忙腳亂給燒乾的缸添水,他也是個特彆好的傾聽者,微笑的樣子讓人莫名的安心。我一下子有人陪我說話了,雖然他幾乎不答話,隻是溫柔的看著我,就好像可以打散一切的寂寞與哀愁。
蒼鬱有雙碧色的眼睛,裡麵沒有血紅妖嬈的彼岸花,卻依稀倒映著多雨的江南,重瞳套在一起,像是一圈圈漣漪。他總是用這雙眼睛出塵地看著黃泉海的方向,每每到這時候,我都有一種他要哭出來的錯覺,他身邊的空氣比陰氣如此重的地府還要悲涼許多。可他的眼眶從沒用紅哪怕一次。
也許並不是不想哭泣,隻是眼淚早已流儘了而已。
夜慢川,中卻川,深落川,三生石,奈何橋。
每一個鬼魂的必經之路他都能見到,隻是蒼鬱等的人從未走來過。
“蒼鬱,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我見過橋的鬼魂漸漸少了,我放下袖子,摘掉圍裙,攏了攏頭發,理好曳地的黑裙,扶正額心的翡翠珠子。
輕輕靠上奈何橋的白玉雕欄。
蒼鬱眉目含笑,根本不像是一隻鬼,倒像一個天上仙君,過橋女鬼的眼睛全都黏在他的身上,一碗孟婆湯能喝大半天:“你太正式了,孟戈。”
“這個故事,和蒼鬱你很像的喲。”
“很久之前啊,嗯,總之在蒼鬱你來這兒之前,也有一個人,是一個女孩子,也在等一個人。她每天都會去忘川邊的彼岸花叢裡找一朵開的最美的花,插在發間,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好等她心上人來找她的時候,是最討人喜愛的模樣。”
“她等啊等啊,那個說不久便來的心上人一直沒來……”
“她等啊等啊,忘川邊的彼岸花開得瘋了似的,連天喲,像漫天的業火紅蓮,特妖嬈也特悲涼……”
“她等啊等啊,我看著心肝都疼,勸也勸不走,她就是倔強的一心一意要等著,他說那人允了諾就一定不會失約,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才會不來的。誰都知道啊,一個普通的凡人不肯能幾百年都不到地府來的,不是成了仙,就是成了魔,仙魔都是無心無情的,成了哪一個,都不回來找她的,可是她就是傻傻的等著……”
“終於是有一天,她心涼了,不對,孤魂野鬼沒心的,總之三魂七魄飛了大半,她拔了鬢上的紅花,扯了花瓣,她一絲一絲花瓣數著,到最後,數到的還是那個人不會來……”
“唉唉,你真不知道喲,那一地的碎花瓣,活像了血河池裡剛被扔進去的怨鬼伸出的手,可瘮人了,寒到心坎裡去喲……”
“孟戈,彆說了。”
蒼鬱在我麵前,用一雙像翡翠浸了梨花釀裡的眼溫潤地看著我。那裡麵千年的雲煙,多情的霧靄,掩映著東躲西藏的透心徹骨的蒼涼。
他的口氣淡淡的,麵子上也沒什麼表情,眼眶卻紅了一圈,眼裡沒一滴淚。
那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如此哀傷欲絕的神情。
奈何橋上幽魂儘,雕梁畫棟,忘川深水,夜慢無措,黃泉無波。連了天的彼岸花永開不敗,粼粼鬼火四起飄零,孤魂野鬼不住哭嚎。這些,哪一個又比得上他一副淚水流儘的慘淡模樣。
他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
“孟戈,彆哭了。”
采花的赤羅小鬼的嬉笑聲遠了,新鬼的哭號聲遠了,判官寫下生死簿輕輕地歎息就更遠了。滿眼的淚落入忘川就什麼都不剩了。
流年那麼短,等待如此長。
突然有一天,蒼鬱問我一句:
“那個故事的結尾呢?”
“自然是沒等到咯,她也不願意如輪回,就去了閻王殿做事喲。”
再有一日,百鬼過橋,我忙著遞孟婆湯,蒼鬱又淡淡問了我一句:
“孟戈,你明明是美人多嬌正年少,為什麼要自稱孟婆呢?”
“因為年紀實在是太大了喲。”
地府裡無日頭,光線什麼的也隻有鬼火的綠光。神仙也有歇息的日子,陰曆七月半,大大小小的孤魂啊野鬼,判官啊閻王,牛頭啊馬麵全都上到陽間收供奉去了。一時間,除了忘川下麵十七層的惡鬼咆哮,血河池裡白骨叫罵,也就沒彆的聲了。
蒼鬱還在等,執意在等。他找很多事做,幾乎把該我做的事情全部都攬了過去,都乾完了,或就是望著黃泉海,地府入口的地方。一日都不得安歇。
他摘了好多花,捧回來熬湯。紅花堆裡坐著倒像是誤落凡塵的謫仙了。不,不,他本就是謫仙,閒談中,我記得蒼鬱說過的,他原是鎮魔塔上萬鬼陣中看守凶獸的天罡十二星君之一,我倒是追問過,可是他卻不願再說了。
我歎口氣,蒼鬱你怎麼就那麼傻,實在是太招人心疼了。
我也問過,他為什麼不投胎去人間找那人,至多我徇私不給你和孟婆湯,總比空等的強。
他就說,他欠那人一件事,那件事在人間說不得。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悔,愛彆離,求不得。除了怨憎悔全讓他占了去,明明可以不苦的,卻偏偏要自討苦吃。苦得癡、傻、癲、狂,到頭來還是一樣也撈不到,隻能空空的等。
三生石不願看,望鄉台不屑登,連黃泉海都不去,隻是一味苦守奈何橋。我就想如我是他等的人,見到他癡心千萬年,一定會轉身撲到閻王殿,求判紅蓮業火燒,永世超生不能得。
這定是還不清的情障。
孟婆湯熬好了一缸又一缸,蒼鬱倚著雕欄眯了眼,淺淺睡去。
水色的唇翕動著,我湊上前去聽:
“地離……地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