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慶天零還未知曉,附身在雲霆子身上的究竟是誰的靈,他所知道的是,一個軀殼裡同時存在著兩部分完整的十靈,這本決計無法辦到。
總有一個靈魂會無法抗拒輪回的吸力。
除非……
澤衝子讓手陷入了陰影,然後陰影裡有某種東西爬上了雲霆子的身軀,與他融合。
慶天零身心劇顫,險些讓這個窺視的靈在體外湮滅。
澤衝子在“喂食”雲霆子,用陰魂。
慶天零突然想不顧一切地上前與二人死鬥,但他克製住了。
雲霆子剛剛變成這樣,但韓毒龍卻暗中在昆侖蟄伏了千年。
昆侖長久以來隱匿在那光輝背後的黑暗,肯定不止一個韓毒龍。
不能一時衝動,慶天零暗自咬牙。
“然後我聽見的東西,化為夢魘,與我同行了幾十年,最後把我送來凡間。”慶天零的影像說。顯然這些話是他本人曾說過,然後用術記錄在這石頭裡麵。慶天零的一舉一動都是他訴說這些時真正有過的行為。
現在慶天零的臉已經趨於平靜,他不再望著前方,刻意構建出好像與顏瞳若對話的氣氛。慶天零的雙目變得深邃,整個人的精神都在塌陷。
“就算你非常懷疑昆侖山的教義,並且反複推敲過深埋在它外表底下的東西,你卻還是不能全部看透。你能看到的太少,因為你的思維說到底也還是昆侖山製造的模式,你最基礎的常識全部源於昆侖代代相傳的講義。我在凡間道門到處留字給你看,我留下筆跡在紙上,一步一步讓你看到昆侖真正的樣子,又不讓你看清。”
慶天零的雙目有些失焦。顏瞳若二人等著他的話。
“我逆著所謂的‘道’做了太多事。按昆侖山所說的,我早應遭受道天噬,焚身碎魂化為齏粉,但我沒有。不但沒有,我還繼續殺人,不斷殺不斷殺,最後甚至殺了泉千流。”
顏瞳若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瞳若啊,你想到的無非是,不,一定是,有什麼方法可以避免道天噬的發生,所以我逃過此劫,進而你越發越質疑教導自己近百年的昆侖山。”
“這就是你心底常識編織出的假象,他深入骨髓,徹底蒙蔽了你的智慧。所以你根本想也沒有想過,道天噬,根本就不存在。”
顏瞳若瞪大了眼睛。
道天噬根本就不存在。
遠自封神戰,近到慶天零,這些所有的人在下定決心要做出所謂“忤逆了道”之舉動的時候,都會感到明明之中一股巨大的無形強壓,震顫心魄,這壓迫感會引發出所有生靈最心底的恐懼,讓他們知道,道天噬將臨。
但這種感覺,實際上根本源自人為。
那些韓毒龍的“同道中人”,每一個都擁有不下於“三代仙人”的力量,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名字。
他們隱匿在時空與曆史的最暗麵,甚至連韓毒龍這樣的人都不與他們相識,他們由十二仙一手創造,就像十二仙的影子,在十二仙一個接一個隕落之後他們仍代代相傳。
他們的職責隻有兩個:在最不為人知的暗地裡,對該活著的人,用“道天噬將臨近”的錯覺予以恐嚇,對該湮滅的人,以“道天噬應有的姿態”處以暗殺。
而確定什麼人該活著,什麼人該死,那是韓毒龍等人的責任。
韓毒龍等人甚至不需要用任何手段通知這些人,在昆侖山之上,不論任何地方,隻要韓毒龍隨口說過什麼人應該活下去,就已足夠。
這個人會活到韓毒龍想要他死的時候。
至於其他所有觸及“道天噬”的人,隻要沒有被提及“他應該活下去”,在一段時間後便都要死。
這就是昆侖山。
沒有神仙,沒有“道”,一切都是虛無。
隻有一大堆,學會了法術的人類。
“如果是這樣,”曉夜說道,“慶天零他自己一定遇到過這樣的人。毫無疑問,他就是那種‘不該活下去’的人。”
顏瞳若讚同。
曉夜仍然具有六陰玄女敏銳的直覺。
“我……我的太多,也說的太遠,”慶天零的影像喃喃,“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我從韓毒龍那裡聽來的,改變了我一切的……”
沒有辦法了。他不是慶天零本人,他隻是一個影像,他隻會重複慶天零的故事,而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不過慶天零說這些話之前,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啊……啊啊,”他說道,毫不做作,看來當時他也是突然想起這一點,“你可能想問偽裝成道天噬的那些人有沒有來找過我。”
顏瞳若聚精會神。他真的想知道。
“我說過了,他們不過是人類。”慶天零笑了,笑得那麼樣,那麼樣的自負。
顏瞳若咬著牙。
千流。
你的仇人,就連三代仙人級數的人,也殺掉了。
慶天零又道:“我最想要和你說的,我最想要和你說的……”
雲霆子體內的那個老怪物,讓韓毒龍完全相信他們二人在同一陣線。畢竟,那些就連韓毒龍也感到遙不可及的“二代仙人”們,暗地裡安排給後世的東西,實在太多。
那老人的惡靈,以巫族末裔之身嵌進昆侖山的黑影裡,用他沉靜而毫無人性的睿智,誤導著昆侖山殘留的“三代仙人”。野心和陰謀彼此拉扯,持續沉澱為陰暗的殺戮。
一直都是這樣。
昆侖山從來沒有停止操控凡間。
可當時慶天零便發現了一個很明顯的細節。
老人的惡靈存在於雲霆子的體內,需要靠吃食陰魂維持,在昆侖山上殺戮乃是最禁忌,而整座昆侖又基本處於封鎖狀態。
那些源源不斷的陰魂,從何而來?
“昆侖山有七峰。”慶天零說,“德微希夷虛靜,無為。在夷山看到的有業障的人就送下山,洗滌了業障之後再接回到無為峰繼續修業。瞳若,你去無為峰看過,有很多很多從凡間回來的故人。你記得他們的樣子。”
顏瞳若心裡顫動著。他們的樣子。
在昆侖山的時候顏瞳若沒有接觸凡間,他不知道以最大眾的標準來看,真正的“正常”應該是個什麼樣子。無為峰的那些從凡間回來的道人們,那模樣……當時他覺得是無欲無求,現在想來,說成是渾渾噩噩更為貼切。
但昆侖的人卻絲毫看不出這裡有什麼異端。
在凡間生存得久了,無為峰便成了顏瞳若腦海裡最讓他不解的一個地方。
顏瞳若早就猜出了一個大概……
“是洗腦吧。”他說道。
這感覺很微妙。雖然他和慶天零的影像是不可能對話的,但慶天零每說出一件可怖的真相,便會解答顏瞳若心裡產生的疑問。這情景就像很多民間故事裡都存在的那樣,兩人隔海相望,自顧自說著話,但不知為何卻說出了對話一樣的言語。
而顏瞳若和慶天零的影像維持著這樣一種“對話”,隻能說,可能兩個人之間以同一種高度的智慧確立了這種聯係,而不能說因為慶天零更加聰慧。
“凡間比昆侖山複雜一萬倍,為什麼洗滌業障非要去凡間,而不在昆侖。去更肮臟的地方洗掉身上的土泥,這難道不是最荒謬的邏輯?”慶天零的話每一句都抽離一層,蒙蔽著顏瞳若心智的繭,“我們卻一直都沒有做出任何質疑,是因為我們在無為峰上親眼看到過回到昆侖的那些人。想明白了嗎,我們是怎樣被騙了。”
“不會這樣。”顏瞳若突然篤定說道。曉夜心裡突然變冷。
兩個人都知道,隻有在心裡已經想到了一種可能,並在潛意識確認了它,卻又根本不願也無法承認它的時候,才會說出“不會這樣”,“這不可能”。
“昆侖山根本就不曾接納過任何一個‘洗滌掉業障’的人,重新回來昆侖山。昆侖說,那些人在凡間經曆了一世磨難,最後從凡間回來時欣喜若狂。我問你,凡間對於我們來說,能有什麼磨難?我們都是人類,全部都是,你覺得一個正常的人類在凡間玩樂半生之後,突然被強製回到那平淡又怪異的昆侖山,真的會欣喜若狂?”
“…………,我……”
“他們早就死了!”慶天零的影像大吼道,“他們在從凡間進入昆侖的那一刹那就死了!被殺了!你在無為峰上看到的‘他們’全部都是幻象,他們千篇一律那種毫無欲望的態度,完全是因為這樣那幻想容易被製造和操控,他們的靈魂全部被囚禁在無為峰巨岩內部的道陣裡。知道你師父吃的陰魂是從哪裡弄來的嗎?無為峰裡,要多少,有多少。”
“荒謬!!!”顏瞳若突然大叫一聲,嚇了曉夜一跳。
慶天零所說的一切已經不能再算是所謂的“秘密”。
而是另一個世界。
“你還記得嗎?在無為峰上,我們無法開啟道之目,你什麼時候在無為峰感到過道勢嗎?”慶天零的影像在言語上步步逼近,“等到我真的發現昆侖山真正的模樣,我感覺到我的十靈都在被焚燒。你一定想象得到,那種被羞辱感,和憤怒,應該就像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猜你一定就是那個樣子。”
曉夜看著顏瞳若。
認識顏瞳若已經很久,她隻在泉千流死去的那一天瞧見過顏瞳若有如此激烈的情緒波動。
顏瞳若不發一語,震怒而且頹喪,這兩種情緒激烈衝突,讓他幾乎聽不進慶天零的話。
顏瞳若不是聖人,三十年前他在得知慶天零四處殺戮時,產生了想要終結他罪行的情緒。但一件件事情的積累之下顏瞳若並沒有全力去做。但他隻為那些受害者痛心,也做了很多一定程度內的“力所能及”,但他從沒有感到懊悔。坦白開講,他沒有對慶天零犯下的罪而產生自責。這不是顏瞳若的責任,理所當然。
可現在顏瞳若被滔天巨浪般的自責淹沒。他從沒有真的去調查過昆侖山的異狀,如此多被殺害的故人,這般顯著的異端,他卻從沒做過任何事情。他還記得在無為峰之上,他嬉皮笑臉的和那些幻影打過招呼,全然把他們當成了活人。
這感覺,就好像這些亡魂裡,至少有有一部分全都因自己而死。
這是對顏瞳若來說無法直視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