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時候,其實侑廿啟裡並不記得非常真切。她的記性向來不是特彆好。
她現年已是十六,一晃神裡,就已經有那麼多個三百六十五過去了。太早的童年裡,似乎便隻留下了一點點淺淺淡淡的模糊暈澤,像是一個不怎麼大的水晶球一般,安安靜靜地駐留在心底的某處,不搖也不晃,因而也就一直都沒有隨著歲月的洪流而滾走。
那是因為它的底下碎裂了小小的一塊啊,不仔細看可是看不出來的,除了她以外,大概所有人見了都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多圓滿啊,多美好啊。”之類的。
她有時候也會來回地尋思,這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縫隙的呢。
然而直到現如今,除了滿腦子的費解,她依舊什麼也沒有尋思出來。
那些……
她的記憶嗬。
她的童年嗬。
她的……家嗬。
柳生家在神奈川算得上一個底蘊比較悠久的古老家族了,從她的不知是曾曾曾幾祖父的時候就開始做起了行醫濟世的營生,到了柳生信一這一輩,已是將醫藥事業做到了巔峰。
巔峰這一概念,想必沒有人會不明白。
然而,縱使身處於這樣的背景下,她的童年卻並不是在深宅大院和高牆屏風後麵度過的。
她一直都很喜歡自家那棟遠離豪華彆墅區的,不算很大,也不甚豪華,但卻馨暖宜人的房子。
她記得她同比呂士一起,光著腳丫晃著雙腿坐在長廊上看父親在後院裡栽種薄荷時的情景,也沒有忘記映在落地窗戶上的,母親在收衣服的時候看著白淨的餐布邊角處不知何時印上的小小灰手印而無奈蹙眉的笑容。
其實就算是現在回想起來,她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她怎麼會擁有一個那樣令人羨慕到嫉妒的幸福童年呢?
在景吾學會了打領帶和穿西裝的年紀裡,她連頭發都不會綁;在景吾捧起《國富論》和筆記本電腦的時候,她還緊摟著毛絨兔子蜷在被窩裡熟睡;在其他富家子弟忙著向家庭教師學習西式禮儀待人接物的時候,她正和比呂士一起歪倒在樹蔭下爭論著晚飯的最後一塊鬆餅由誰來吃……
父親一大早就會去上班,有的時候走得比他們早,有的時候會走得比他們晚,時間不趕的時候也會捎帶著兩人去學校,自家的車據說很貴但是從外麵看上去一點也不惹眼。
母親在他們離家的時候會微笑著說一聲“路上小心”以及“作業不要忘了帶”,“今天也要加油哦”也是經常會有的囑咐,天氣冷的時候會堅持在他們頸間纏好圍巾才放他們出門,每天的便當裡總會出現一種肉食兩樣蔬菜一隻蛋和一份水果,五顏六色擠在一起,滿滿當當的煞是好看。
傍晚兩個孩子踩著夕陽一路晃悠回家,路上若是遇見賣金平糖的小販會停下來興高采烈地買上四袋,一人一袋在路上就會迫不及待地吃完,剩下的兩袋帶回家給爸爸媽媽。父親很少加班,有時候三個人也會在路上碰到。回家後美美地洗個熱水澡,然後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飯。她最期盼的莫過於媽媽每天都會做的,並且一月之內絕不會重樣的各式湯煲,好喝得幾乎讓她把舌頭都吞掉。
周末的時候四個人會一起出去玩,附近的小山坡新建的小公園,都是很好的去處;夏天的榕樹下冬天的篝火旁,春天的田野裡秋天的紅葉間,都留下了一家人抹不掉也散不去的歡聲笑語。
她小時候不像現在這般不怎麼多說話,反而時時念叨著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奇怪詞彙到處亂跑,有時爬樹有時跳牆,沒有一時的安生。相較之下比呂士就要安靜得多,除了一步不落地跟在她後麵四處竄之外,就隻是抱著一本她從來都不會感興趣的書站在一邊悶頭不說話。
年幼時的兩個人的相貌身形相像得幾乎分辨不出彼此來,但是周遭卻幾乎沒有人會將兩個孩子搞混。“臉上身上蹭了灰的,一定是妹妹。”他們總是這樣笑著說。
“柳生家總是這麼幸福,真是讓人羨慕到嫉妒啊。”
他們總是這樣,笑著說。
幸福麼,其實她那時候也是這麼覺得的。
她甚至天真地以為,這種純粹到令人暈眩的幸福,會一直一直地,延續下去,直到宇宙的儘頭。
然而,這幸福,卻連她的小學一年級,都沒有跨過去。
不是戛然而止,然而卻以一種比戛然而止更為恐怖的方式,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一種宛若慢性毒藥一般的東西注射進了他們生活的每一道縫隙,然後順著血液循環,在朝霞雨露裡生根發芽,直至撐破她的整個世界。
她的幸福童年,便是這樣,在初生的陽光燦爛裡,卻恍若垂暮老人一般,一絲一絲地流失,最終委頓頹枯。
她的記性雖然不好,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忘掉,某日清晨,她在吃早餐的時候,忽然仰起頭天真地問了一句:
“媽媽,你為什麼要叫爸爸‘柳生君’呢?以前你不是一直叫他‘信一’的麼?”
晨光自窗子裡灑下來,碎金般鋪滿了桌麵,映得盤中的荷包蛋越發的燦黃。
彼時她的嘴裡還塞滿了吐司,滿手都是黃油,一句話扔出去之後也不等答複,隻顧埋頭對付著一塊難纏的牛排。
許久之後也不見有人說話,她終於有些不解地抬頭。
柳生信一斜倚在椅子裡,神色泰然地翻著當日的報紙;而侑廿止初,那個時候還是柳生止初,正眼神柔軟地向一盆白玉蘭裡澆著水。
柳生比呂士探過身子來接過她手裡的刀叉,一點一點地為她切好盤中的牛排,最後不知為什麼,忽然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她記得,媽媽剛剛說:“柳生君,請幫一下忙,把剪刀遞過來,可以麼。”
然後爸爸將手邊的剪刀遞了過去:“給你。”
然後媽媽說:“謝謝。”
然後爸爸又說:“沒什麼。”
她到現在才恍然驚覺,是從什麼時候起,媽媽不再稱呼爸爸為“信一”或者“老公”,而爸爸再也沒叫過媽媽“親愛的”,了呢。
他們稱呼對方“柳生君”,以及“侑廿”。
自遲鈍的她沒有察覺的某個時刻起。
比呂士從小就比她要敏感許多,整日裡悶頭不語並不代表他不會察言觀色。
她那時候並不怎麼理解他時時丟給她的,那一種涼涼冷冷的,似乎是叫做“無奈”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