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有人一路張揚大笑著、……(1 / 2)

[三國/權蒙]隰桑 心草 8614 字 10個月前

有人一路張揚大笑著、大踏步走進他的行營的時候,呂蒙稍微從手中的書卷上抬起了眼。

“將軍,是騎都尉虞翻大人,從南郡城下歸來了。”

帳門口的衛兵遠遠地張望了一眼,這樣低聲稟報著。

呂蒙撫掌而笑,那時候這位將軍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書簡,仿佛頗為愛惜地以指尖輕拂,片刻才慢慢直起了腰身,開聲道:“仲翔是要與我道喜嗎?”

“正是來此報訊啊!”

從容入帳的輕狂文士,向呂蒙深深一躬,那時候虞翻的大袖飄舞著,如鴉色的流雲。

呂蒙站起身,輕輕地執了虞翻的手:“荊襄乃富庶之地,人所共羨。如今能夠兵不血刃,令公安、南郡守將獻城,實在是由先生說降傅士仁起,他日駕前論功,先生當為第一。”

“虎威將軍太謙了……”

虞翻給他引著,徑自在客席落座,那時候他犀利的目光也正上下審視著呂蒙。

那名將軍著一身的鐵甲,披風顏色如雪,頭盔上一尺來長的白纓子垂及肩頭,與頸間碎發糾纏,看上去雄健且瀟灑,直視他雙眼的時候,能夠見到深深的瞳子之中潛藏著獨屬武人的精悍光芒,令人很難注意到他麵上那一絲恬淡的病容。

“所謂上兵伐謀,這次出師,令我軍能夠不流滴血而奏全功,乃是拜大都督‘白衣渡江’的智略所賜。此役必定名傳青史,都督的大名也將令後人稱頌。”

聽著虞翻意味難以捉摸的稱讚,呂蒙笑了笑,抬起眼去看不遠處為霧色籠罩著的南郡城。

“荊州乃靈秀之地,奈何久經殺伐嗬。”彼時,那名將軍以近乎惋惜的語調說道:“我入城之後,第一當優撫荊州軍民,令此地屬民知曉我主的仁慈。”

虞翻不得不頷首,“此一戰,荊州幸遇將軍。”

呂蒙仿佛隨意似的,揮了揮手,教帳下士卒端上了半壇淡酒,“來,為南郡城破,我敬先生一杯。”

虞翻不喝,他隻是看著呂蒙的臉,“大都督是否不宜飲酒?”

呂蒙失笑,俄而輕輕轉了轉手中的酒杯,“軍前飲酒……似乎怠慢,不過這半盞水酒,於我如同無物,如今捷報已快馬送往建業呈遞主公,仲翔不妨在此,陪我一樂。”

虞翻也笑了,“呂都督,你以翻通醫術為名,令我隨軍,奈何一路之上,怎麼隻把我當謀臣、說客,竟從不拿我當個醫者呢?”

——呂蒙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像是給人抓住了犯錯一般,單手蓋住了酒爵的杯口,帶著一絲赧然的笑容道:“是……是的,先生既然這樣說,呂蒙領命,不飲就是。”

虞翻點了點頭,他小心地看著呂蒙的臉色,那時候是初秋,天氣尚熱,武將甲胄加身,並不會很舒服。呂蒙的氣色看上去並不好,儘管這名將軍有一雙神采熠熠的眼睛,虞翻還是注意到,他呼吸的頻率遠比這個年紀、身體強壯的軍中男子要快很多。

“……如今,一心一意要依附將軍的,不過守將糜芳一人,安知南郡城中就沒有其他陰謀作亂之人呢?將軍此時不應在此作樂,應當速速占據城池,恢複南郡治安。”

他如此建議著,呂蒙則爽快地聽從了。虞翻看著他大踏步走出軍帳,點兵入城,慢慢回頭拾起了呂蒙案上的書簡。

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居然是一本《詩經》。

於是虞翻笑道:“呂虎威也讀《詩》嗎?”

聽到這名文生口吻中有取笑之意,呂蒙哈哈大笑。這名將軍揮了揮手,“我雖是一介武夫,然而也有向上之心、竊慕風雅之意啊。”

“翻昔日曾聞,將軍在尋陽令任上之時,就曾經開西館以延學士,朝夕稽考,課讀不倦。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啊。”

“先生過譽了。”呂蒙嘴角噙笑,接過坐騎韁繩,與虞翻搬鞍上馬,悠然前行,“我少時粗鄙,不修書傳,二十餘歲方始就學,如今也常常自己惕勵,生怕不堪主公所托之任啊。”

他這樣說著,又對虞翻笑道:“先生是飽學名士,如蒙不棄,待荊州戰事平息,願請先生為我講《詩》、《易》等經典,以開愚鈍。”

虞翻把玩著那卷《詩》,並沒回答呂蒙的請求。那時他隻是換了個話題,徐徐說道:“自前年以來,將軍隨主公取皖城、征合肥,與劉備爭三郡,拒曹操於濡須,前後奔馳,不曾安定。將軍尚要上馬征敵、下馬讀書,不嫌太過辛勞了嗎?”

呂蒙聞言驚詫。

他似乎想不到虞翻會說出這樣的話,因此一時之間不知怎樣對答,思忖了片刻,才微微抿唇,肅然答道:“呂蒙受主公厚恩,當以死報。何況主公以吳侯之尊,尚且勤學不倦,於我又何談辛苦。”

“……”

那時虞翻看著他猶帶剛毅之色的麵孔,沒有再說話,他隻是沉默了許久,忽然轉頭去看江邊的秋色。

——江水一帶,渺渺無邊,秋風細細,微波如鱗。靠岸的地方,一叢叢的蘆葦,已給秋風染上了一絲金黃。

虞翻最後笑道:“若他日有幸拜訪,當與將軍把酒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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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除夕前後短短數月,先後隕落了那個時代光芒耀眼的兩顆星子。

蜀漢名將、漢壽亭侯關羽,因出兵攻樊城,遭東吳軍襲其後方,遂失荊州。羽父子為潘璋部將馬忠所擒,遭斬首而死;次年一月,名居漢庭丞相、實則握有半壁天下的曹操,亦在許昌病亡。

……荊襄地方的冬天,臨江處能望見蘆花如雪,在清淺水邊,更顯蕭瑟寂寥之意。

孫權派全琮做使者,來宣召在夷陵收聚降兵的陸遜之時,那名書生正獨立江邊舟頭,臨風遠眺。

“子璜一路辛苦。”

陸遜下船,迎著滾鞍下馬的全琮,含笑說道。他打量著來人的麵孔,上麵似乎並無太多喜悅顏色,相反地鬢發微亂,竟似乎帶了一絲焦急的味道。

“吳侯現在何處?”

“仍在公安城,我此次來見,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伯言知曉,一公一私,一喜一憂,未知伯言願意以何者為先呢?”

陸遜想了想,笑道:“自然先公後私。”

全琮道:“恭喜!吳侯在公安大會諸將,曆數功勳,如今已任命將軍你為宜都郡太守,治理夷陵、秣陵各地。又命我傳將軍赴公安,更拜封爵。”

陸遜謝恩畢,向他拱手道:“有勞子璜,如今你我談完公事,請隨我先上船暫歇吧。”

他說著,便請那人登舟,然而全琮卻沒有動。

那名穿著玄色衫子的儒生,隻是歎了口氣,低聲道:“呂蒙大都督病重了。”

陸遜的眉頭陡然一跳,那一瞬間他好像沒聽清對方的話一樣,淡淡地轉過身,平靜地問道:“……什麼?”

“呂子明病重。”全琮又重複了一遍,說得很清晰,“臥床數日,飲食不進,主公日夜憂慮不安,群臣都無計可施了。”

陸遜沒有說話。

那時候,寒冷的江風呼嘯著,掠過江中行舟的船帆,吹起點點蘆花如雪。

最後陸遜淺淺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明白,我著人先帶子璜去客帳暫歇,待我交待完軍中事務,明日一早,即隨你啟程趕赴公安。”

陸遜還記得,呂蒙稱病返回建業的時候,他曾經特意去見過他。

那時候他建議呂蒙趁關羽分兵取樊城,即時向孫權進諫,發兵取荊州,那時候呂蒙看起來狀況並不好,他甚至不像一個將軍該有的那樣跨馬而歸,相反地則是乘著車,半躺半臥。

可是陸遜並不相信他是真的病重,因為呂蒙的眼睛裡沒有病容。

陸遜想起來這個人騙開零陵城門的詭譎、力主強攻皖城的決斷,還有夾江立塢抵禦曹操的細密周至,他向來是讚賞呂蒙的——雖然他們出身迥異,閱曆不同,但是他願意將自己胸中的計略交付這個人的手掌上,不計其餘。

然而呂蒙隻是笑著,“確實如你所言,但是我實在病重,恐怕不能率軍出征啊。”

男子推脫著,眸子卻半揚起來,審視一般暗暗地看著陸遜的臉,青年那時候能從他的目光中讀出那種久經沙場的老練。

所以陸遜斷定呂蒙是詐病,果不其然,那人麵見孫權之後不久,他就被加封為偏將軍、右部督,暫代呂蒙職位,而呂蒙卻暗暗屯兵尋陽,渡江奪取荊州。

……然而,世事無常,何期竟有這樣多不能分辨的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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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的灰燼,積澱在青銅的博山爐中,吐出一縷香煙,在半明半暗的燈火中繚繞不散。

大都督何其福薄。

照料病重的呂蒙的下人,這幾日都這樣竊竊私語著。

本來,東吳已多年未見如此的歡宴場麵了。孫權為了迎候呂蒙,早早率群臣出城,在他安排下的樂儀鼓吹聲中,那名以老成持重聞名的君主竟然麵綻歡容,連奔數步,一把扯住了呂蒙的馬轡頭。

呂蒙見到孫權親迎,自然早已下馬伏地,深深叩拜,孫權躬身以手扶呂蒙兩肘,大笑著一力拉他起身,寬大袍袖因此迤邐塵土,而孫權亦絲毫不以為嫌。

這位年輕的君主,挽著年齡與自己相當的將軍的手臂——實際上在那個經風曆雨、艱難多災的時代,他們之間主臣的關係更像是一種信約,孫權長於患難,呂蒙起於貧賤,他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像前朝丹墀上下三跪九叩的天子與臣僚之間,有那麼多無形的阻礙。

“子明不該哇!”

孫權朗聲而笑,“取荊州、擒關羽,都有賴子明謀劃。孤知道你向來有賞必辭,然而此功若不受賞,豈不令我這個做主公的為難嗎?”

呂蒙赧然,這位將軍稍顯不自在地看看身後的儀仗,低聲道:“主公厚賜金錢,已然令蒙甚感惶恐,這樣的排場……我不知該怎樣謝恩。”

孫權那對隱隱藏著江水碧色的眼睛裡,那時候顯出了一絲得色,他伸手去拉呂蒙的手,在戰甲精鐵的護手底下與他五指勾纏,“好啊,子明此來,我就知道你必定不卸甲衣,來來,跟我去內殿,給你解甲洗塵……”

那天夜晚酒宴上的歌舞、絲竹和觥籌交錯的歡聲,好像還在耳邊回響一樣。

呂蒙昏昏沉沉地,勉強睜開眼,視野裡微弱的燈火光芒一閃一閃。

那時立刻有個小鬟,拿浸了水的布巾敷在他滾燙的額上,驚喜地尖聲說道:“大……大都督醒了!”

立時有三兩個醫官,從左右圍攏上來,或端藥或把脈,呂蒙隱約覺得殿外一陣腳步紛亂,他看著窗外青白的天色,便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緩緩問道:“卯時?”

“卯時二刻。”

“主公……”呂蒙費力地抬起身子,一手扶住床榻,那時候他想起來他是在孫權下榻處養病的,“主公在外邊?”

“吳侯一直都在外邊。”

“……我為什麼不知道?”

“這……”醫官為難地眨了眨眼,最後不得已低聲說道:“大都督你……病得人事不知,時昏時醒,吳侯怕攪擾你休息,隻是在門口探視,從沒進來。”

呂蒙忽然不知說什麼好,胸口氣促,他低頭壓抑著咳嗽了一陣,這時候身邊一個十來歲的小侍兒趕緊給他奉上一盞參湯,低眉順眼:“大……大都督你、你燒了好幾天了……請、請進湯。”

少年感到緊張。

對這些平日侍奉孫權左右的家仆來說,他隻知道麵前榻上這個男子是東吳梁柱、最受孫權信重的將軍,他顫巍巍地給呂蒙奉上茶盞,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