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蒙歎了口氣,接過來,喝酒般一飲而儘,他想到自己如這少年一般年紀的時候,正瞞著寡母、混在姊夫鄧當的軍隊裡與亂軍交戰。
那時候他胸中還沒甚麼大誌,隻是想著出人頭地、脫身貧賤……稍長的時候,他耍過小聰明,賒來銀錢給自己手下的士兵置辦新衣,日加操演,就為了能讓前來閱兵的孫權在眾人之中,能夠高看自己一眼……
他記得那時候他一雙眼睛,始終牢牢鎖在孫權身上,呂蒙甚至記不得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太過急切,泄露了他內心對建功立業、改頭換麵的渴望。
其實孫權還比他要小四歲。呂蒙記得那時候他能在未來的吳侯眼中,看到一種他不理解的小心翼翼和戒備。
孫權見到呂蒙醒了,拂袖去了外殿。
那時候他已經宣召了虞翻覲見,那名文人淩晨給從自己的宿處拎起來,隻能老老實實候在外麵,等待孫權下一步的吩咐。
那名號稱碧眼紫髯的君侯淡淡看了眼他,說道:“虞翻,上次孤令你占算擒關羽之事,你說不出幾日關羽必死,如今果然如你所言。由此看來,你的卦雖然不一定能與伏羲相比,然而也足夠媲美東方朔了。”
虞翻無話可答,隻能躬身行禮。孫權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停頓許久,才緩緩說道:“我想讓你為孤再算一卦,可否?”
虞翻苦笑。
其實他已猜到,孫權讓他算的實在是一件不必算也不能算的事情,然而他依舊隻能恭恭敬敬地在孫權給他準備好的小幾前坐下,“主公……請講。”
孫權微微斜著身子,逆光處令人看不清他麵上的神情。虞翻隻能看到吳侯袖底的手,默默地鬆開、攥緊,微微顫抖著又鬆開。
“孤令你算一算子明的壽數。”
孫權最後隻是如此說道,他的語氣甚至非常平靜,讓人難以揣測其下的情緒。
虞翻的肩頭抖了抖,然而他隻是沉默地擺開了卦盤和卦草。
卜者轉動盤子的聲音,那時候就像是上天的旨意一樣,沉重地叩擊著聆聽者的心門。
那時候,呂蒙臥病的內室忽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嗆咳聲,緊跟著是仿佛瓷器落地的碎裂聲響,虞翻一怔,緩緩停了手。
那時候孫權忽然發怒了,這位以年青和堅忍著稱的君主一腳踢翻了麵前的幾案,飛濺的冷茶落在虞翻的衣襟和臉上,然而他動也沒有動。
那時候他隻是任憑自己的主君帶著某種恨意,將自己麵前的卦草等物紛紛掃落一地。
孫權背過身,用非常冷酷的聲音說道:“不用算了,孤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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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地亮了。
呂蒙閉上眼,他想這時候,若是站在大江邊上,必定能看見蘆花隨著凜冽晨風飛舞漫天。
就像落雪一樣。
他回憶起尋陽江邊那種磅礴冷清的景致的時候,有一雙帶著涼意的手,非常溫柔地纏上他的手指。
呂蒙幾乎嚇了一跳,他睜開眼,就看到比他小四歲的吳侯的臉。
孫權穩了穩氣息,笑道:“子明,在想什麼?怎麼那麼入神?”
“主公……”呂蒙想要翻身下榻,卻給孫權按住了,因此他隻能苦笑,“末將料不到竟在此時一病如此,有負主公重托了。”
孫權好一會兒沒說話。
“虞翻到底懂不懂醫術?”最後孫權開口的時候,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遷怒,“我一向不喜歡這個人,大戰之前他本來已經被流放丹楊,如果不是子明要他隨軍,孤不會饒恕他的罪過。子明為什麼要給他說情?”
“……”呂蒙那時候不禁感到無話可答,同時又為孫權言語中流露的焦躁之意,而感到十分的歉疚,那時候孫權握著他的一隻手,慢慢扶著呂蒙躺好在榻上,拉起錦被蓋住他大半的身軀。
“虞仲翔是個飽學的宿儒,主公不是說自己博覽經典,唯獨不曾讀《易》麼,聽說他精通這門學問,我想改日可以請他講解一二。”
“……孤後悔。”
孫權那時候緊緊攥著呂蒙的手掌,幾乎將額頭埋進那名武將的掌心去,“孤應該把子明留在身邊幾年,記得少時曾與朱然同窗而讀,孤後悔沒有把子明留在建業。”
孫權的話已經失了方寸,讓榻上的人不禁一陣愣怔。那時候呂蒙看著對方幾乎是以無力的姿態依靠在他身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孫權揮了揮手,一室的醫官和下人便悄沒聲地退了出去。呂蒙因孫權頹唐的模樣而驚駭,幾度想要從榻上翻身起來,然而身上乏力,再三嘗試,居然不能。
武將心中不禁為此翻起一線的怒火,然而瞬間就被時過境遷的蒼涼感覺取代了。
呂蒙微微喘了口氣,笑了:“自主公少時帶兵征黃祖至今,末將好久沒見到主公這樣著急了。”
“子明……也在想當年孤征黃祖?”
孫權深深吸了口氣,那是他過的最艱難、也最需要耐性的幾年,年少、無戰功、身邊有強大的輔臣,來自內外的壓力,和自己的好勝心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沉重的陰翳籠罩在少年孫權的心頭,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就是在那時候從孫策的舊將裡注意到了呂蒙,鮮明的絳色衣裳以及望著自己的熱切眼神,在一群年青的小將當中,異常耀眼奪目。
“……孤不止記得黃祖。”那時候孫權的聲音幾乎哽咽,“孤還記得合肥……記得勸子明讀書,孤曾經對張子布說過,子明斷識軍機、智略足備,然較之公瑾、子敬,獨具武人質樸,因此才授卿號‘虎威’,誰料天意如此薄待於孤!”
那時孫權禁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呂蒙消瘦的臉腮,後者微微咬著嘴唇,不禁為自身的病況而深感羞慚。
“主公……”
呂蒙喚了一聲,卻很難將孫權的注意力從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哀中拔出,他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如我一病不起,主公可將南郡防務托付朱然。”
彼時孫權仍舊低著頭,抓著呂蒙的左手和榻上錦被的一角,幾乎將自己的麵孔全然掩埋。呂蒙隻能繼續道:“周、魯二位,都是一時人傑,蒙不過是一介武夫,隻堪為主公守土開疆而已……本想提兵荊州,為主公鎮守北麵,可惜天不遂願,如之奈何。吳郡陸遜,為人縝密持重,思謀深遠,主公可以大事相托。”
“孤不喜陸遜。”
孫權的答語,固執得近乎蠻橫,呂蒙臥在榻上,喘息了片刻,才輕輕訝異道:“為什麼?”
孫權再次沉默了許久,直到呂蒙感到有微涼的水滴沾濕了自己的手心。
他愣怔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什麼。那時候呂蒙不禁感到心臟劇烈的跳動,幾乎超過了他能夠承受的限度——這將近二十年來他從不知道孫權也會哭。
“疆土易守,人心卻不堪變易……”
孫權緩緩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以極為低沉的語氣,一字一字吐道:“子明啊……你讓孤怎麼辦……”
從這名三十八歲的君主口中吐露的句子,每個字都真切地顫抖著。在這個冬日的早晨,這間燈火輕燃的房間之內,日後被譽為“屈身忍辱,有勾踐之奇英”的傑出男子,他的內心確實已經被打碎了一角,而使得不該流露的情緒,肆無忌憚地向外傾瀉著。
然後孫權忽然抱住了榻上的呂蒙。身染重病的東吳大都督、虎威將軍呂子明甚至記不得自己在那最後的時間裡都做了什麼,隻能聽見孫權的聲音飄忽地在耳邊說著什麼。
“子明,孤已經為你頒布了大赦令,我東吳境內,除貪贓枉法的官吏之外,其餘監犯一概予以赦免。”
“子明……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孤已經請道士做醮祈之會,為卿乞福……”
孫權慢慢地、不甚清楚地說了許久,呂蒙給他的回應隻能是模糊的笑容,直到孫權察覺到了什麼,從呂蒙的衣襟中摸出了一卷竹簡。
“……子明也會讀《詩》嗎?”
那個似曾相識的問題,令呂蒙本能地答道:
“雖是粗鄙武人,亦有竊慕風雅之心……”
那時候孫權似乎笑了,呂蒙能夠聽到他用潤澤沉厚的聲音,慢慢地讀了一段《詩》: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段是講什麼的呢……
呂蒙模模糊糊地,這樣問了一句,孫權用很柔軟的聲音答道:“詩出於《小雅》,用以勸喻君主納賢。”
那時候呂蒙笑了。
他閃著寒光的戰甲、雪色的披風和有著白纓的頭盔還整齊地放在不遠處的桌案之上。而呂蒙臥在榻上,任憑滿頭的長發零落一枕,那時候他微弱的笑容讓他看起來簡直不像個將軍。
“……主公欺我。”
最後,這名男子笑著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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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全亮的時候,陸遜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公安。
他策馬狂奔,一路來到孫權府上,正看見虞翻好整以暇地收拾著滿地淩亂的卦草。
陸遜一怔,隨即揚聲說道:“仲翔何故如此?吳侯現在何處?”
虞翻不答,那時候內室之中有一人疾步而出,與陸遜擦肩而過,將這名書生撞得一個趔趄,幾乎跌倒在地,隨即人不停步地出門遠去。
陸遜回頭望去的時候,借著晨光,將那人華貴的紫色衣飾看得清楚,孫權很快地由走做跑,腰間玉佩相撞,聲音清脆。
虞翻仍舊沒有抬頭,陸遜隻得深深呼吸幾下,緩步走進了內室。
博山爐中的沉香屑已經積澱得很厚,熱力卻漸漸地熄了。
呂蒙安靜地臥在榻上,床頭散落著一卷竹簡。陸遜走上前去將之拾起,他發現那是一卷《詩經》。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