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一句標準的、重逢之後的問候語。
但自她回國,自她家裡發生變故,卻沒有任何人。想起問她這句話。
舊日好友因為撤資的事情鬨掰;所有年輕沸騰的熱血被壓縮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內;錢財和好友、鮮花和夢想……過去擁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目睹她被一場病折騰得慘白破敗的李維麗給她找來工作,卻也不敢提及“過得好不好”這樣的字眼;在電話那邊焦頭爛額的喬麗潘,心疼她在國內一個人單打獨鬥,但也因為她總是瞞報近況,於是電話總是掛得匆促,沒來得及提及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認,從大小姐淪落到現在處境的她過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難去在意這個問題。
以至於她完全沒想到,第一個問她的,會是孔黎鳶。
她迷茫抬頭,模模糊糊地知道,原來無論是誰問起,這個問題都隻會有一個答案。
“我運氣挺好的。”
她訝異自己竟然是笑著說的,
“我媽破產負債,但債務都沒落到我頭上。回了國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學又給我介紹了個活,你們劇組還過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說話,至少沒小氣到給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沒有空調有點冷,但能半夜出來坑到一個牛肉芝士漢堡。”
“聽上去是不是還不錯?”
她坦誠地笑。孔黎鳶的目光很輕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給我三千萬。”
“我是挺有錢的,但不至於大方到這個程度。”孔黎鳶歎一口氣,“下次記得多吃兩個漢堡。”
拿起外套起身,經過她的時候輕輕按了按她的後腦勺,
“走吧,送你回沒有空調還有點冷的出租屋。”
車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麵沒再下雨,隻是空氣中仍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很像是雨呼吸過的後遺症。
付汀梨從車裡鑽出來,被刮過來的冷風吹得彎腰咳嗽幾下。
這是那場重感冒的後遺症,讓她弱到被風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篩子。
關了車門,轉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輕盈的羽絨服,把她成了篩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抬頭,發現孔黎鳶也下了車,就站在她身前,還穿著那件薄得跟紙片似的牛仔外套,臉不紅氣不喘的。
她以為孔黎鳶車裡有空調,於是好心把羽絨服借給她。結果走了幾步,發現孔黎鳶還在跟著她往巷子裡走。
“你跟著我做什麼?”她疑惑地問。
“去認個門。”
“認什麼門?”
“去看看沒有空調有點冷的出租屋在哪裡。”孔黎鳶說,“剩下的九十九個漢堡讓外賣員直接送到家門口。”
“真要還一百個啊?”付汀梨沒反應過來。
孔黎鳶瞥她一眼,“聽了你現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債不還說不過去。”
付汀梨“謔”一聲,“孔老師還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還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東西全扔一遍?”
“你還想讓我扔什麼?”孔黎鳶笑出聲,在黃綠色路燈下顯得有些散漫,“我考慮考慮,也不是不可以。”
場麵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鳶跟著她走在這條被摩托車單車擠滿的小巷裡,頭上懸著橫七豎八的晾衣繩,遠處突然不知哪個窗戶砸了個啤酒瓶下來,劈裡啪啦的。
——就好像她們從未擁有過加州,從來都隻是付汀梨和孔黎鳶。這兩個人隻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間沒有隔著任何情感。
付汀梨覺得自己至少不應該穿著孔黎鳶的羽絨服。剛要脫下,卻被孔黎鳶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問。
她看著孔黎鳶敞開的薄牛仔外套,裡麵的皮膚似乎好像沒有任何感覺,依舊白皙細膩,連雞皮疙瘩都沒有。
從巷口到出租屋樓下還剩一段路。孔黎鳶說話的時候嘴裡好像都沒有白氣,雙手很隨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張口閉口一個女明星了,難道沒聽說過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個小時拍攝,也可以穿著禮服在寒風裡走紅毯嗎?”
付汀梨被她一句話堵回去。
孔黎鳶瞥她一眼,又說,
“剛剛拍雜誌封麵,室內沒有空調,我換了十幾套衣服,拍了三個小時,最薄的一套是吊帶和牛仔褲,這三個小時我都可以不冷,現在這麼一小段路當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聽著,停住腳步,下巴胡亂地蹭著羽絨服柔軟的領口。
孔黎鳶在前麵的冷風裡走著,薄牛仔外套被風吹得鼓起,長直順發也被吹得飄起來,像一場輪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實付汀梨從未搞懂過這個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鳶漫不經心地說著這些過往,到底是隨意,還是要強。
隻知道,無論孔黎鳶呈現給她的是真實還是虛幻。
她崇尚的,都隻是自己的真實。
她呼出一口白氣,蹭著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鳶說完,聽著付汀梨磨磨蹭蹭地從後麵走過來,拖鞋吧嗒吧嗒地由遠及近,像那雙曾經踏過加州一號公路的馬丁靴。
巷邊的一盞路燈啪地一下熄了,發出一聲似乎被凍裂的聲響。視野暗了下去,暈成模糊迷幻的暗黃。
她回頭,拖鞋的吧嗒聲停在身側。
然後是蓋到肩上的羽絨服,沒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隻有年輕女人鬆軟而濕潤的氣息,很淡。但很快,氣息變得更濃。
垂眼,是一雙溫和從容的眼,往上仰著,視線好像飛過她的頭頂。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雙耳,完全被暖絨的粗線耳罩籠罩住。
麵前的人才將手從她耳邊收回,凍得發紅的手指沉默經過她的臉側。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風,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攝……”
付汀梨歎一口氣,
“說一萬遍‘可以’,就真的會不冷也不怕冷嗎?”
說完後很隨意地轉身,拖鞋的“吧嗒”聲又出現了,一下一下,踏在靜謐的小巷。
剛剛凍裂的路燈好像還殘餘著一點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雜著呼吸的白氣,有些模糊地照著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雙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風侵蝕著、緩慢凍紅的耳朵。
孔黎鳶盯著那雙耳朵。
耳廓周圍的年輕氣息還殘餘著,讓路燈的呼吸變得遙遠又悵然。
一個受不住寒冬侵蝕的人,卻忍著被凍紅的耳朵,將捂熱的體溫讓渡給了她。
年輕女人的給予寬容而豁達,撤離卻坦蕩而殘忍。
像極了一次代償的耳鬢廝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