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崢幾乎能想象到,當他赤著小腿站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將自己的雙手浸在水裡,細細揀出被泥沙覆蓋住的細小金粒時的模樣。就連彌瓏疆酷夏時節烈如猛火的日頭也沒能讓他變黑一絲一毫,除了瘦了不少,一切與三年前沒什麼兩樣。
尉崢走到床前,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孝阮身上,然後退回原處,自袖中取出一卷黃軸,雙手托於掌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房間中擴散開來:“陛下有旨,薛孝阮接旨。”
一屋的人陸陸續續往下跪,素瑤立即走到塌前,扶起艱難起身的孝阮與他一同跪下。
少年緩緩垂下頭:“薛孝阮接旨。”
“罪臣弘常,君授重任,然其天資輕佻,忠義不恪,居喪慢惰,協政慌亂,故為君廢之。皇弟孝阮,品德偉懋,規矩肅然,居喪哀戚,言不以邪,休聲美譽,天下所聞。故為君順之民聲,特赦其罪,召還入朝,授知政事,共萬世統。”
詔書念完,孝阮卻並不接旨,反而一臉的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麵前錦衣貂裘的男人:“接我回去?為什麼?”
尉崢淡淡道:“殿下,詔書裡已經寫的很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會,從尉崢手裡接過詔書,在素瑤的攙扶下站起身。
“……你們先下去好嗎?”孝阮對眾人說著:“我想跟尉王爺單獨說幾句話。”
如果換成是一盞茶前,沒有誰會在乎一個落魄皇子的命令,他們隻關心他的是死是活。然而現在卻不同了,他恢複了皇族的尊貴與榮耀,沒有人會再違抗他的話。
命運,真是愛捉弄本已決定逆來順受的人。
屋子裡的人陸續退去,隻有素瑤還一臉擔心地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孝阮對她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口中吩咐:“走吧,我自己可以的。”
官士散去之時,尉崢依舊如一尊鐵人般站在那裡,孝阮小心挪動著自己的身子坐在塌上,慢慢躺下來。他輕舒了一口氣,側頭望向尉崢,笑問:“王爺,你不坐下嗎?”
“殿下有什麼事嗎?”男人反問道。
孝阮看著他,眉眼之中忽然顯出一閃即逝睿智:“你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薛智顯死了對嗎?”
尉崢不說話。少年接著問道:“所以要我回去,確立新的王位繼承人?”
過了很久,男人才緩緩道出實情:“聖上暴崩於靖臨殿。”
“騙人。”孝阮輕笑著搖搖頭:“他是被人殺死的對不對?”
尉崢的臉上出現少見的動容,居高臨下地看著塌上的少年,劍鋒般的眉頭壓下去。麵容凜冽,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是誰告訴你的?”
“我猜的。”孝阮對他的質問不以為然,反而不解道:“王爺莫非懷疑我?除非是有人想代替我去送死,或者是我自己生了翅膀,否則守衛森嚴的皇宮怎可能給我同室操戈的機會?”
尉崢一語不發地盯著他。
“……王爺不用這樣瞪著我,這世上,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屢見不鮮呢。”孝阮笑歎著,眉梢卻泄露了他的忐忑:“張丞相的養子萬九隆,被活活燙死於沸水之中,含冤入獄的文將藺泯文橫屍於萬劍穿胸,降於敵軍的將領孫陌欽慘死在碎岩之下,而曾經顯赫一時的叛黨陳洴,竟落得個被野獸分食的下場。”
他無奈地皺起一雙秀眉,繼續著的話卻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呢,我又會怎麼樣。”
尉崢麵無表情地拱手道:“殿下明日即可啟程返朝,遠離此是非之地。”
“王爺既然奉旨前來接手馮坤元的案子,還是等案子了結之後再啟程罷。況且我這副身子,也要修養幾天才受得了那顛簸的車駕。”
孝阮翻了一個身,聲音卻在慢慢變小:“其實王爺不是比我更清楚嗎?有人假借薛智顯的聖諭讓我回朝,必然不會是去代替許弘常做參知政事那麼簡單……”
暖爐中和著淡淡的香料,蒸熏的氣體讓人心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等到尉崢發覺的時候,竟是已經睡著了。
“臣下告退。”男人作揖,轉身,將臣子的禮儀做的一絲不苟。
“王爺。”
就要走出大門的一刹那,他聽到身後那個喃語般的聲音在說:
“在這種餓殍遍野的地方,您更要小心行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