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長得似乎沒有儘頭。
秋妍每一步都踩得很實,也很慢。正如她的心,很沉很沉。
就在剛才,就在甬道儘頭的那間囚室裡,她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她,寧秋妍,竟然是顧家的女兒。她禁不住的想,當年在賢陽城的大街上,若是君池知道她姓顧,是會把她帶回去,還是乾脆給她一刀,一了百了?若是君池知道她姓顧,若是他知道他們一早就是仇人,還會有後來這許多許多的事情嗎?
她知道,不該想的,不能想。這個世上,沒有如果。可她控製不住。思想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她竟然又想到那日在崖邊,君池一把推開她,代自己擋了一刀,落下山崖那一刻的目光。眷戀,不舍。
若是他知道她姓顧。
手不由抖了一下。
原來,七年的朝夕相處,七年的情投意合,七年的快樂時光,竟然都是偷來的,統統是偷來的。
出了甬道,等在外麵的黍離迎上來。
“燈怎麼熄了?”很自然的去拉她的手,觸手冰冷,急道,“手這麼涼。”忙從她手裡拿回宮燈,又讓小丫鬟遞上手爐。
直到溫熱的手爐遞到她手裡,秋妍才從思緒中反應過來。生硬的扯著嘴角,擠出一個笑來:“謝謝。”
他們此行十分隱秘。隨行的隻有黍離隨身的丫鬟和小廝。此時靜靜地都不多話。
黍離看出秋妍臉色不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好深問,隻扶著秋妍上了馬車。很普通的馬車,和大街上走著的任何一輛沒有絲毫差彆。
但車內很寬敞,描金紫廬中燃著檀香,嫋嫋的散出青煙來,兩側的位置上鋪著厚厚的狐毛毯子。十分舒適。
秋妍縮在馬車一角,抱著手爐靜靜坐著,不說話也不動,恍若老僧入定。
黍離見她臉色雪白,血色全無,眼裡也沒了平日的光彩。心中猜測,莫非古漣是她至親之人?
“秋妍。你若是想救古大人,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
秋妍瑟縮了一下,仿佛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似的。臉上還是木木,眼珠子總算是稍稍轉動了下。“我並不想救他。”救他做什麼?難道還要感謝他今天的這番話把她直接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不成?
黍離無奈:“他和你說了什麼?你臉色這樣差。”從紫砂壺裡倒了溫熱的茶水遞給她。
說了什麼?
身世。讓她茫然無措,痛苦糾結的身世。
茫無頭緒,剪不斷,理還亂。隻想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什麼妙音閣,什麼汾陽慕家,什麼顧氏。
剛回到賢陽那晚的狀態如影隨形般回來了。她隻想一個人回到南波府的宅院去,好好地靜一靜,想一想。哪怕沒有那個人在身邊。待在宅子裡也是好的,那裡滿滿的都是回憶。
秋妍也不答話,隻鎮定道:“六殿下,麻煩你給我備匹快馬。”妙音閣,左子陌,雲姨,紫蘇,統統放到一邊去。她現在,隻想回家。
黍離訝異:“妙音閣兩撥人馬都在找你,這種時候你要出城?”他掀起簾子往外望去,下午的天早就陰下來,天上鋪著厚厚的雲,一層又一層,變換著形狀。“更何況,這天,隻怕也要變了。”
秋妍這才注意到黑沉沉的天。雲壓得很低,呼呼的風一陣強過一陣,掃得地上的樹葉“沙沙”作響。
是要變天了呀。
“今天一定要出城。我有急事。”秋妍轉過頭來看黍離,語氣急切,眸光燦燦。賢陽城,她是再也不想待了的。
濃長的睫毛翹起來,在她眸子上鋪下一圈陰影,更顯得那烏沉沉的眼睛透著淒楚。
黍離不忍拒絕,隻得道:“你彆急。一回府我就讓人安排。你這身衣服總得要換一換。”他隻覺那眼中含著太多情緒,他卻沒有一樣看得清。一時間,竟生了惶恐,生怕她下了決心立刻就走,連府都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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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妍換了衣服出來,暴雨已經下過了。
出了府門,小柱子聽黍離的吩咐牽著馬早就等在那兒了。倒真是匹好馬,毛色雪白光亮,四蹄黑漆如墨。秋妍翻身上馬,利落的男裝,烏發綁在腦後。
上了馬,才看見馬鞍另一側準備好的乾糧和水,甚至還有些細散銀子。
這樣細心周到,關懷妥帖。忽然就生了感動,心中的陰霾吹散了一點。望著府門口天青衫子,長身玉立的男子燦然一笑,雙手抱拳,做了一揖。
“六殿下,我寧秋妍欠你一個人情。若是他日有緣再見,我任你差遣,幫你做一件事。”身下的白馬刨了刨蹄子,躍躍欲試。
她不喜歡欠人人情。即使紫蘇助她出左府她也隻是道了個謝字。畢竟,助她出府,與她也算是有些好處。兩人互惠互利,算不上誰欠誰。
可黍離不一樣。
秋妍又望了一眼黍離。他立在門口,額上束著青色抹額,更顯得他膚色蒼白,一雙眼睛含笑望著她。淡如雲,輕如風。
秋妍眼珠子一轉,眉眼彎彎玩笑道:“江湖道義什麼的,在我這裡統統靠邊。你若是有什麼仇人明著不好料理,找我就對了。殺人越貨這種事情,我擅長的很。”
說完伸手拍了拍白馬的頭。
黍離聽他這樣講,原本緊抿的嘴角帶出一抹笑來:“我會記住你今天的話。”
秋妍側頭望他一眼:“那就,後會有期了。”言畢,打馬向前。馬蹄得得,一騎絕塵。
雨後初霽,天空如洗。
由北往南的官道上,白馬一騎疾馳。道路泥濘,馬兒墨色的蹄子上染上了深深淺淺的泥點子,顯見得奔波已久。馬上的女子卻仍然不停地揮舞著馬鞭,不斷催促。
身邊的景物迅速向後退去,鋪麵而來的風讓秋妍清醒不少。她一心要回南臨府,連日奔波,身體疲倦萬分,卻殊無睡意。腦中思緒繁複,心情鬱結,無所適從的茫然。隻有不停地打馬前行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不安。
一連奔波了幾日。總算到了久彆的南臨府。
秋妍牽著馬站在南臨高大的城門外,百感交集。
一年了,自從十五歲生辰那日,便再也沒回來過。
她拍拍白馬的頭:“這幾日辛苦你了。到了家,給你買好吃的。”白馬打個響鼻,右前蹄刨了刨地,抖了抖白毛,裝沒聽見。都跟你一樣呢,就知道吃!
秋妍歎了口氣,愁眉苦臉:“怎麼辦。這幾天一直急著趕著要回來,可真的站在這兒,卻又不敢進去了。”摸了摸它的毛,在它雪白的毛發上留下一個黑乎乎的五指印,“這是不是就叫近鄉情怯?”白馬溫柔的蹭蹭她的手,仿若安慰。
秋妍乍一回頭,看見白馬頭上一塊黑乎乎的手印,黑白鮮明,十分滑稽。不由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事來。
“看你這麼乖巧懂事的份上,我恩準你以後跟著我了。”秋妍歪著腦袋想了想,“得起個名字。叫什麼好呢?”圍著白馬踱步繞了一圈,“看你身上白的白,黑的黑。”秋妍眼睛不經意的瞥著它頭頂山那座五指山,“就叫,”她一拍手,“就叫無常好了。”黑無常,白無常,就叫無常吧。(為什麼你想到的都是這麼神神叨叨非正常的東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