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回到家裡,坐在躺椅上,拿著像冊,看著丈夫的遺像說:“華宜,有你在該多好。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接吧,壓力太大,家長和領導的期望太大。弄不好,有愧於學生和家長。不接吧,形勢又逼人。而且,我們的一慣宗旨不就是想跟人民,跟社會做點什麼嗎?這不就是該我拚命的時候麼……”看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高誌民看著滿天通紅的夕陽,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溫情。他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激情,輕輕地吹著口哨,快捷地走向萬青的住房。剛進樓房正門,就看見一個人影,定定地依在萬青的門框上,窺視著房內。那人聽到響動,敏感地一張望,就迅速地從大樓的側門離開了。
高誌民從那人的神態舉止中,猜測出是史懷遠。
他慢慢地走到萬青的門口,也依在那人剛才的角度,向室內望去。
隻見萬青抱著一本像冊,優雅地躺在竹製的折疊躺椅上睡著了。她白皙的臉頰在夕陽的輝映下,顯現出玖瑰色的光澤;寬闊的額頭上隨意地搭著一縷頭發,使她顯得更加地生動與俊俏;一雙秀麗的大眼睛,這會閉合得嫵媚有加。
他的心,突然象有千萬個小鹿在上麵歡暢地蹦跳著。啊喲,三十多歲的她,竟然還這麼樣的嬌美和芳雅。難怪史懷遠要禁看不走的。
他輕輕地走進去,站在她麵前,靜靜地觀賞著。他看到她微皺的眉宇間,深藏著惆悵與焦慮;她緊閉的嘴角上,卻露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勇氣與堅毅。
他的心不禁緊縮起來,他感覺到她竟是這樣的淒美與孤寂。他在心裡說:萬青,你是一個富有真實的特質和內在潛力的人,你可千萬彆被世俗的壓力所恐懼、所限製了啊!
他看到她的臉上滲出點點汗珠,他在床上找到了夏天唯一使她涼快的芭蕉扇,輕輕地為她扇風。
突然的涼爽使她一下子驚醒了。她睜開眼,看見他笑吟吟地站在她麵前。
她嫣然一笑:“來了多久?”
“一會。”他濃眉中舒展著深情的笑意。
見她起身,他接過她手中的像冊翻看著,問:“為什麼不把華宜的像片掛起來?”
“不想給珍珍更大的傷害。啊,珍珍呢?”
“她在葉凡家。我送她們回來時,在路上剛好碰上葉凡去接她們。”
“這小丫頭可野了,整天都不想回家。”
高誌民合上像冊,放到桌子上,說:“你還彆說,這小丫頭可懂事了啊,知道你沒工夫管她 ,就把葉凡那倆口子哄得團團轉。這不,我剛才弄了半斤豬油渣。她連忙說:‘給葉伯伯家吧,就給葉伯伯,葉伯伯對我可好了。’然後又說:‘葉伯伯包的餃子可好吃了。’葉凡忙說:‘那好,那我現在就回去趕緊跟你包餃子去!’哈哈哈……我可真佩服她了,比你來得活多了,不象你,硬撐著,有事死活不求人。”
“哎,高誌民,這可不象你的風格。要批評人還轉彎抹角的?”
“我哪敢呢,我們的萬老師。” 高誌民鞠著躬說。
萬青忍住笑,說:“哎,我再跟你說一遍,你背後開點玩笑都不要緊,你怎麼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麵瞎說瞎說的,多難為情啊!我今天可是給你留足了麵子啊。”
“嘿,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啊! 我是沒辦法啊。當麵怎麼求你都不行,那我隻有靠輿論幫忙啊。”高誌民誠摯地說。
萬青長長地歎了口氣,坐到桌邊,說:“我就想不通,你這麼靈活的人,怎麼就鑽到個死胡同裡不出來呢?憑你的相貌 、人品、地位,又有這麼多的姑娘向你主動,你擇哪一個姑娘不比我強。我這半老徐娘的,還拖了個孩子,有什麼好。還有什麼求不求的?快彆瞎胡鬨了,啊?”
高誌民坐到她對麵,說:“我還真沒瞎胡鬨。你也彆跟我談姑娘姑娘的。你也知道,我等了那姑娘十年。結果,她閃電般地跟了一個高乾的兒子結婚了,把我甩得繃脆繃脆的。我還敢要姑娘嗎?我就要你這成熟的半老……不不不,你可還真沒老。”
“又說假話不是。”萬青淺笑著說。
“沒說假話,真的,你的氣質和風度不是姑娘所能比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說真的,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不對,不是喜歡的問題。是我覺得你對我充滿了同情,同情可不是愛情啊!同誌,打住吧。就這樣做個朋友,我覺得挺好的。” 萬青誠肯地說。
“好好好,好就好,我又一次地失敗了。”高誌民大度地笑著說。
萬青見他這麼地坦蕩與恢弘,又感到十分的內疚。她無話找話地說:“哎,你跟葉凡是同班,還是跟應穀聲是同班?”
“我跟葉凡是同班,跟應穀聲一起搞過‘四清’,又都一輛車拖到這裡來的,關係都不錯。楊蘭低我們一屆,是與楊瑞華一起分來的。楊瑞華是回故土。楊蘭是奔著葉凡來的,他們都是上海人嘛。你呢,是林妹妹來遲了。嘿嘿嘿,來了幾年,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不是為了高考,調你過來,還真難見一麵。真是,不見不知道,見了嚇一跳啊!”
“喲,我這老烏婆嚇著你了?”
“你可真嚇著我了。第一次在葉凡家裡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七仙女下凡,我是董永了。”高誌民煞有介事地笑著說。
“哎哎,又來了,你正經一點好不好?你是當領導的,要注意影響。這山區裡文化生活少,就這些事啊,傳得特彆的快。而且一會一個版本。你還有提升的機會,千萬彆為了這些無聊的事給耽誤了。說心裡話,我最怕的就是這。你應該理解我。”萬青誠心誠意勸說著。
“啊,當領導的就不應該有家?!再說,我當官也是為民,我不當官還是為民。我,誌民誌民,一心為民。你為什麼能回大城市不回,能有地位又高,錢又多的工作單位不去?”
“我去乾嘛呢?我去坐享其成,去享受我的親人用生命換來的安宜生活?我去無所事事地渡過我的一生?我的學生需要我,山區的教育需要我,為了理想,為了青春時代的誓言——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留下了。”萬青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她感到自己好象回到了青春時代一樣。
“對啊,都一樣嘛!”高誌民象個孩子似的笑了,然後唱了起來:“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萬青也興致高昂地與他一起唱:“祖國啊祖國,養育了我們的祖國,要用我們的雙手,把你建設得更富強。革命的青年,有遠大的理想,革命的青年誌在四方……”
隔壁的何先中,再隔壁的應穀聲,對門的穀桂花、楊瑞華,樓上的楊蘭、羅喜聽到歌聲都跑來了,而且一進門就都合唱著:“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讓生命發出更大的熱和光——”
唱到這兒,萬青和高誌民兩人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可是剛到的人還意猶未儘 ,他們更大聲地唱了起來:“到農村去,到邊結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
楊蘭笑著說:“串歌了,串了……”
人們都不理她,一個個地還挺著胸,揮著手,張著大嘴賣勁地唱著,何先中還拿著萬青的一個破碗有節奏地敲著。楊蘭拉著萬青的手,笑得前撲後仰。
楊蘭說:“你看,他們都‘瘋’了,瞎唱瞎唱的。”
萬青說:“讓他們‘瘋’吧。”
緊接著歌聲又唱到:“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我們的道路多麼寬廣,我們的前程無比輝煌,我們獻身這壯麗的事業,無比幸福無比榮光。向前進,向前進!朝著勝利的方向!向前進,向前進,向前進……”
歌聲似乎停不下來。
把珍珍和葉寧及門口圍觀的人們都看楞了。
珍珍說:“他們怎麼啦?”
葉寧說:“他們好傻啊。”
好在葉凡,端了一盆餃子來了,說:“嗨嗨嗨……好好好,來來來,唱累了吧。吃餃子,吃餃子,吃了再唱 。”
“啊——吃餃子啊!”穀桂花哈哈哈地直奔桌子。其他的人才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楊蘭很熟習地把萬青掛在牆上的肥皂木箱做的碗櫃打開,各人搶著碗筷,搶著餃子,搶著椅子。
何先中搶完了餃子,看看僅有的四張椅子全都坐著吃餃子的人,他說:“我怎麼就慢了半拍呢?”說著,他趕快往床上一坐,穀桂花飛奔過去,硬把他擠了出來。
坐著的,站著的,都笑著,都吃著。
葉凡說:“哎,革命的同誌們!說是說,笑是笑,唱是唱的,吃是吃,可我們的工作也不得不落實下來啊。時間也緊迫,大家邊吃邊想,到底怎麼安排適當一些呢?”
“好你個葉凡,原來你要我們吃餃子是居心不良啊。”坐在椅子上的羅喜說。
“哎,你這說的什麼話,你不吃也得工作啊!你們還不知道吧?葉老師升官了……他是畢業班的年級組長了。”何先中異常神密地說。
“啊——”大家驚歎著叫了。
葉凡嘿嘿一笑,說:“叫什麼叫?是專門來對付你們的。”
穀桂花對著何先中瞪著眼睛吼道:“是嘛!我說哩,就你個何先中,鬨得一灣人都不得安寧。葉老師連主任都不當的人。為了你的屁事,這會學校硬要他當個什麼年級組長。你還拍馬屁?你拍馬屁也不行,班主任就你當。”
“哎——這關你什麼事啊?你說了不算,葉大組長說了才算數。”何先中瞪著小眼說。
葉凡笑笑地說:“你這瞧得起我啊,我的意思也是你當啊。”
“啊——不會吧!你耍我到沒什麼,可是你不會耍學生的。”何先中搖著頭說:“我也是為學生著想的啊!”
“呃,這回還就是你啊,學校已經定了。剛才要大家想想,純粹是走過場。”葉凡繼續逗著。
穀桂花竟衝動地站了起來,說:“嘿,真要是他帶啊。嘿,那才是害性命啊。他要是能考取一個,我這個穀字就倒著寫。”說著她把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說:“那才好啊,那整個雲鳳山的人不把我們學校的老師打死,也會打癱幾個。”
“那你說誰帶,我們才不會死啊。”葉凡特有興致地問。
穀桂花想了想,說:“應穀聲帶嘛,他太嚴肅,學生怕他,就會恨他,就不會聽他的話;羅喜嘛,又太瀟灑,學生愛他,但不怕他;楊瑞華嘛,好好先生一個,學生完全不在乎他,那會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史校長嘛,沒耐性,又是個校長,嘿,他不會帶班的;你嘛,又是個組長,還帶著兩個班的數學課,已經是重負了。你家楊老師又帶了個老牛拖破車一樣的一個文科班,也不合式。那還有誰……”
“那不是還有你嗎?”何先中嘻笑著說。
“你個死先中,叫這麼個鬼名字,先中先中,你先中了就彆推啊!我要能帶還要你說,你還敢笑我。”她拍著何先中的背嚷著。
應穀聲眉頭一皺,嚴肅地說道:“哎呀,沒你的事,鬨什麼鬨的!”
“我鬨了又怎麼啦?我關心學校!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葉凡連連地說:“對對對,說得對極了,可是……”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角落裡的萬青身上。都期待地看著她,高誌民也望著她直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