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激動了,這坡有點陡,用手扶著我!”高誌民一語雙關地說:“不虛心跟著時代車輪前進的人,是會摔跤的。”
“好啊,我就看你是怎麼前進的!”萬青爽朗地說。
這一天,萬青累得精疲力竭。沒一會,她就在車後坐上打起盹來了。車子一顛簸,她被驚醒了,就把高誌民的衣服緊緊地抓一抓,高誌民就喊:“萬青,你可千萬彆睡著了,千萬彆摔下車了!啊喲,你抱著我的腰嘛,你把我的衣服一拽一拽的,彆把我也拽倒了。快了,快了,快到家了,啊?”
高誌民把懨懨欲睡的萬青送進屋,她有氣無力地衝著他莞爾一笑,說:“謝謝你,真是謝謝了,誌民,沒有你我進不了那山凹,就是進去了,我也出不來。唉,我累了,我真的好累……”說著,往床上一倒,竟睡著了。
高誌民詫異地看著她,笑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我還從來不知道當老師還有這麼累的。”
當他定定地看著她時,發覺平常她那張光潔而生動的臉龐竟然疲憊不堪,一天之內削瘦了許多。頓時,千種憐愛,萬般柔情一起湧上心頭。他坐在她的床沿,輕輕地跟她蓋上被子,把枕頭幫她挪挪好,捋了捋她散亂的頭發,心裡一陣酸楚。
多好的老師,多好的同誌,多好的女人啊!你的命運為什麼這麼的坎坷,這樣的辛勞?依你的能力,做個大一點的乾部,做個外交官都沒有問題。可命運偏偏把你降落到這大山裡。啊,落泊的鳳凰不如雞啊。唉——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呢?想著想著,眼裡竟然溢滿了淚水。他俯下身,想親親她的臉,淚水滴到了她的臉上,她動了動。他連忙起身,輕輕地抹了抹她臉上的淚滴,替珍珍蓋好被子,佇立在她的床前。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退著出了門,替她關上了房門,走了。
第二天,萬青上了兩節課後,感到頭重腳輕,全身發熱,就回來吃了兩顆感冒藥睡了。
中午,珍珍放學回來,驚奇地湊地她床前喊:“媽媽,您怎麼啦,你是不是病了?”
“啊,沒有。珍珍,媽媽隻是頭有點痛,不想起來,你自己去食堂買飯吃,好嗎?”
“那麼媽媽,你呢?你想吃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吃,隻想睡會,嗯。你就買給自己吃吧,好孩子。”
說著,轉過身又睡著了,連珍珍什麼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沒有把萬青敲醒,到把應穀聲敲來了。這是應穀聲的習慣,隻要萬青的房門有什麼響動,他立馬會出來看看,比領了使命還要負責任。他連忙製止道:“哎哎哎……彆敲,彆敲啊!萬老師病了,讓她休息會吧!你是……”
“啊,病了?”來人又驚慌又無奈地直搖著頭說。
應穀聲走近一看,終於看清楚了把頭低得下下的何三寶。
應穀聲問:“啊?何三寶,這是你父親?”
何三寶點了點頭。他父親吞吞吐吐地說:“是啊是啊,老師病了,都怪這不孝的東西,把老師氣病了。”
在睡夢中的萬青隱隱約約地聽到何三寶的名字,下意識地驚醒過來。她努力地睜開眼睛,慢慢地爬了起來,開了門。
應穀聲見萬青一副病奄奄的模樣,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萬青感激地一笑,說:“沒事,謝謝你,你去忙吧。”
應穀聲說:“有事喊我。那我走了,啊?”
萬青點點頭。
何三寶的父親雖說是供銷社的主任,卻是一副地道的農民樣子,穿著布鞋,卷著褲腿,戴著草帽,拿著根扁擔。一進門就說:“哎喲,萬老師,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啊,讓您操心了,讓您受驚了……”
萬青對門外的何三寶說:“進來啊!”
何三寶低著頭進來了。
萬青到了一杯茶遞給何父。一邊請他坐下來,一邊微笑著問:“您是何三寶請來的?”
“哪啊,這小子敢說嗎?我是在鎮上賣劈材時,聽到鎮上的人傳得沸沸揚揚的,我一氣之下就把他給揪來了。老師,我把他交給您,您說怎麼法辦就怎麼辦!”
萬青淡然一笑,說:“你的這個孩子,我辦不了啊!我還沒辦他,他就把我辦倒了。這不,我還沒退燒,想起床都起不來。您就幫我一個忙,把他領回去吧。”
何三寶全身頓時抖動了一下,隨即把頭一揚,把臉掉到一邊,倔強地說:“憑什麼啊,憑什麼他們都不回去,就我一個人?!”
何父激動地把剛喝了一口的茶噴了出來,立馬站了起來說:“萬,萬老師,您要他回去,我也不能怪你,隻怪他不爭氣。我有兩個女兒,都沒有讀書,實指望他這麼個兒子……”
萬青最反對重男輕女的,她氣憤地說:“兒子,兒子又怎麼樣?那些槍斃了的,幾乎全是彆人的兒子。與其有這樣不爭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兒子!”
“憑什麼啊,憑什麼這樣說槍斃的都是兒子,難道就沒有女兒?你怎麼就知道彆人養的兒子就都不爭氣,就都是要槍斃的?!哼……”何三寶強頭扭頸的分辯著。
何父氣得全身發抖,布滿血絲的雙眼憤恨地瞪著何三寶,吼叫著:“就你不爭氣,就你這個樣子就是要槍斃的!你還敢強?”
何三寶又氣又恨,他看著父親那張因憤恨而歪斜的臉,忐忑不安起來。他又看看萬青。
萬青用輕鬆的口氣說:“看看你的樣子,就是在慪氣,而不是想爭氣。想爭氣的人是敢於承認自己錯誤的人……”
“我怎麼就不想爭氣了?是你不給我機會!要麼要我請家長,要麼就不要我了。說直了,你就是欺視我。所有人的錯誤你都包容了,所有人的麵子你都給足了,唯有對我……”何三寶說著說著竟委屈得哭了起來。立馬,他用袖子把眼淚一抹,憤憤地說:“你讓我丟這麼大的醜……”
萬青忍住笑,嚴肅地說:“哎,這話你可得說清楚。你在教室後麵跟高采林打架,我給了你機會沒有?你把老師從教室裡趕出來,還說是他自己出來的,我追究了沒有,我包容了沒有?當我知道你是喝了假滴滴畏時,我連忙要你躺到擔架上,抬走,想給你麵子,可你偏偏爬起來就跑……”
“是啊,你就是這樣不聽話,你還怪罪老師!”何父氣憤地說。
“我哪是不聽話,我當時是沒懂啊!”何三寶跺著腳說。
何父憤憤地罵道:“你沒懂,是你自己的錯,你怎麼就怪天怪地,唯獨就不怪你自己呢!?”
何父越說越氣,拿起了扁擔,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沒有你,老子少些麻煩,少慪些氣!老子就不會這樣地丟人現眼!現在全雲鳳山的人都知道我何鬆山有了你這麼個現世寶。你簡直把老子的臉全丟光了,老子把你打死了算了!”
萬青在掛在牆上的肥皂木箱做的碗櫃裡,拿出半碗剩飯,又在牆角裡拿出煤油爐一邊煮飯,一邊不抬頭地說:“是啊,真是個現世寶!”
何父舉起扁擔,何三寶往萬青身邊躲。萬青故意站起來走開,去拿水。何三寶連忙一讓,何父一扁擔打在地上。
何三寶已嚇得大汗淋漓。
萬青用眼角瞥了一下何三寶,暗自慶幸他終究還是怕他父親的,這就好辦多了。她一邊往鍋裡加水,一邊添油加醋地說:“唉,我要是養了這樣的兒子啊,白天不把他揍死,晚上也要把他揍個半死。”
何父額頭上全是汗,眼睛裡溢滿淚水,雙手顫抖著,又把扁擔高高舉起。眼看著就要打在何三寶身上了,萬青在何父背後偷偷地把扁擔拉了一下,何父奇怪地往後一看,萬青正蹬在地上“專注”地看著煮飯,好象全然沒管他們一樣。
這一下沒打著,何父更是火冒三丈,他氣喘呼呼地說:“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留著也是個禍害!”
萬青火上加油地說:“對,真是個禍害,禍害一千年!”
何父心裡憋足了火,氣得用儘全身的力氣,第三次高高地舉起扁擔打來。何三寶抱頭鼠竄。何父氣急敗壞地一扁擔重重地打下來。何三寶無路可走,機靈地往桌子底下一鑽。
“哐當!”一聲,何父嚇得睜大了眼。原來扁擔沒有打著何三寶,竟把桌子上的茶壺打得粉碎麻囊。
萬青驚慌地站起來一看,隨即笑了。她悠然地坐在椅子上,詼笑著對桌子底下的何三寶說:“喲嗬,原來你還是個不堪一擊的瓷器,不是一塊鐵啊,我還指望把你煉成鋼的哩!”
俏皮的諷刺,激勵的挖苦,挨打的屈辱和氣憤,使得蹬在桌子底下的何三寶恨不得鑽到地洞裡去。他劍一樣地衝出來,跑了。
何父淚流滿麵地對著萬青隻是喘氣,最後,吭哧著說:“萬老師,對不住了。”
萬青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著說:“孩子嘛,就是這樣的。”
何父搖了搖頭,說:“不,他強得很,看來他是不會讀書的了。”
萬青望著何父離去的背影,暗暗地下著決心說,我是不會讓你帶著希望而來,帶著失望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