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宋唯遺的笑容轉淡,“不,方世,你錯了。”
方世以為自己錯看了她唇畔的苦澀之意。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對不對?”她摩挲這茶杯邊緣,“唯遺,唯遺——唯一遺留下的,眼下的情況,我得先保護自己,至於幸福,那不是我現在所要的東西。”
在商場拚殺了八年,什麼爾虞我詐沒有見過?方世自然也能看出宋唯遺的神態不是佯裝。
至於她說的“眼下的情況”,他挑眉,十分費解。
“唯遺小姐。”
這聲呼喚,打破了他們各有心思的僵局,兩人齊齊偏頭望去,但見羅薇站在拱門處。
“抱歉。”宋唯遺對方世道,“若你還有什麼問題,可否容後再談?”
方世收回自己的手。
宋唯遺徑直越過他。
方世看她向羅薇走去,羅薇跟她說了什麼,她蹙眉,低語問了幾句,隨後率先走出花園。
羅薇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從方世的角度,能瞧見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方世操手,摩挲自己的下巴。
這情景——看來宋家的水,還不是一般地深。
“她宋唯遺算老幾?就算老太太死了,算輩分也輪不到她!”
連用了三個“算”字,咬音一字比一字重。
宋唯遺邁入西華會客樓之際,聽到的正是這句話。
七八雙眼睛,彼此對視之間,都有幾分尷尬。
宋唯遺款款收了步子,笑盈盈地望向最右邊臉色不甚好看的宋傑豪:“二叔,什麼事惹了您,這麼大的火氣?”
宋傑豪哼了一聲,徑直坐下,根本不理宋唯遺。
宋傑豪身邊富貴裝扮的中年女子忙著打圓場:“唯遺呀,我們這是——”
“二嬸。”宋唯遺輕輕柔柔地打斷了她,“我在問二叔呢。”
宋傑豪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聲若咆哮:“宋唯遺我告訴你,彆扯虎皮做大旗,在場的都是你的長輩,說話要有分寸一些。”
“我這不是好好說著嗎?”宋唯遺目光流轉在其他幾人身上,“好吧,二叔三叔四姑姑,念在奶奶才去世的份上,還不要太為難唯遺。”
宋傑豪與宋傑邁和宋傑蓉對視,似已達成了某種默契,宋傑邁咳了咳,口氣倒是比宋傑豪好了很多:“唯遺呀,我們也是念你年輕,這麼大的家族擔子,哪是你一人就能扛起來的?喏,你叔叔姑姑哥哥姐姐們,哪個不是自小就在宋氏,打拚十數年才能適應?你也知道,老太太年紀大了,你這幾年又在美國讀書,她以為疼你就是要把最好的給你,其實是你的負累。你覺得依你的資曆你的經驗,能壓得住宋氏的場麵嗎?”
“嗯,我的確沒那麼大本事。”宋唯遺竟讚同了他的話,一副虛心受教的摸樣,“依三叔看,我該怎麼控製局麵?”
金絲眼鏡後的眸光一閃,宋豪邁嗬嗬笑著:“唯遺你放心,我們都是親戚,又哪能讓你受苦?按三叔來說,灑脫些,將你名下老太太給你的股份轉移出來,煩心的商事我們都替你承著,你逍遙自在繼續完成學業,每年坐等分紅就是,不是挺好?”
他笑容滿麵,眉眼彎彎,慈善得就像在與自己的兒女拉家常一般。
“聽起來不錯。”宋唯遺目光停駐在一直沒有開口的宋傑蓉身上,“四姑姑呢,你是什麼意思?”
宋傑蓉沒看宋唯遺,徑直撫弄自己保養得宜的光潔手指,慢條斯理地開口:“說老太太偏心,那倒真也是,我們誰不是她兒女?偏偏隔輩親,哎,怨也怨我們命不好,誰不早死早投生去,還可以讓兒女撿個便宜?”
宋唯遺的臉色微變。
“你拐彎抹角說那麼多乾什麼?”宋傑豪不耐煩地插話,“話我們就說透亮,宋唯遺我告訴你,哪能由你現成撿便宜的?明白點,當千金大小姐養尊處優去,彆瞎攪進來摻和。”
在他心中,宋唯遺不過是二十出頭沒經過風浪的小丫頭片子,既不需要老三和顏悅色循循勸導,也不需要老四明嘲暗諷說得隱晦莫名。
最直接的手段,就是端起長輩威嚴嚇嚇她,他就不信在狂轟濫炸之下她還頂得下來。
這不是,瞧瞧,她的臉都發白了。
他得意地等著看宋唯遺驚慌無助淚流滿麵的模樣。
宋唯遺摸了摸耳邊的小百花,輕輕搖了搖頭:“不可能。”
宋傑豪的臉一陣青一陣白,表情著實精彩:“你說什麼?”
“我說不可能。”宋唯遺不吝惜地再重複了一遍,“奶奶留給我的東西,我一分都不會丟棄。”
宋傑豪憤怒地叫了一聲,起身大步走過來
其餘的人,也都冷漠地看著。
宋唯遺還沒意識到宋傑豪要做什麼,他已甩手衝她臉頰扇過來——
宋唯遺隻能選擇急急後退,同時閉上了眼睛。
“唯遺小姐!”羅薇驚叫。
預期的疼痛沒有來臨,周遭突然安靜下來。
宋唯遺緩緩張眼,但見一隻修長的手在半空攔截了宋傑豪惡毒的巴掌。
她恍惚地去看手的主人。
“方世!”
已有人先他一步叫起來,是宋傑豪。
方世重重將他丟到一旁,掏出一條手絹,慢慢擦拭自己的手,簡單的一個動作,他不但做得優雅,還令對方黯然失色。
光線由門外射入,暈染著他的剪影,看不清他的神態,隻能見他忽地勾起嘴角,突兀地笑了笑:“真替宋老夫人悲哀,屍骨未寒呢,一幫親子親女就來逼宮。”
宋傑豪已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宋傑邁倒是沉了半分底氣:“方世,這是我們宋家的事,不用你管。”
“真不巧,是我偶然看見。”方世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擦完了手,他將手絹隨意丟在地上,看了宋唯遺一眼,笑得惡意,“本來,我是要跟宋小姐商量一些事的,不過眼下看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我想,還是改天好了。”
她所謂的“眼下的情況”,就是這個麼?複雜的家族內部利益鬥爭,比起那幫混跡商場數十載的人精,依她未出茅廬的本事,確實不能以一己之力承受。
“等一下!”
他在轉身之際,宋唯遺已勾住了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側。
這樣的姿態,在眾人眼中是親密曖昧的,隻有他能感受到,宋唯遺隱藏在他臂彎中的十指,在微微發抖之間,將他抓得多麼緊,多麼牢。
他站定,隱約猜到她要做什麼,卻不想戳破,甚至期待她接下來的表演不會令他失望。
麵對眾人質詢的目光,宋唯遺笑顏如花,語調中有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羞澀:“忘記介紹了,方世,是我的未婚夫。”
各人眼中有驚訝,有怨憤,有質疑。
連方世都不相信,她居然可以表演到如此逼真。
——生存下來,保護自己,可以連自己的情感都出賣麼?
他疑惑了。
蓮藕般的雪臂繞過自己的脖頸,他正眼看去,見宋唯遺踮起腳尖,粉紅的唇近在眼前。
他下意識地要躲開,卻又看到宋唯遺懇求拜托的眼神。
這一猶豫當口,她的唇,已落在他唇上,蜻蜓點水一般,青澀的,笨拙的,沒有溫度,卻是實實在在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