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宗顯德三年,帝詔親征南唐,儘得滁、揚、秦、光、舒、蘄六州。
天下未定。
“今夜未時紫閣設宴,公子爺命我來請。”小僮低眉順眼地隨侍女阿緒進來,在池畔十步停下了低聲道。
他輕頷首,又落下一子,卻分毫沒有開口的意思。
小僮知道這位的性子,默不作聲地施了半禮,到一邊等著阿緒帶他出府。湖光水色一片旖旎,他心下卻有些不以為然,說到底這位也隻是主人門下清客,來曆成謎,一介布衣,若不是近來得了點重用如何當得起他的禮。
玉石棋盤擱在苔階之上,蒼青的袖口拂過,獨坐的男子徑自自弈,落子輕響雜著遠遠蕩起的水聲,竟而心驚。
“你家公子現下人在何處?”
小僮回稟道:“主人適才剛出門,並不在城西府內。”卻不說確實去處。
他略勾勾唇角,示意阿緒帶人出去,凝目於湖上一葉輕舟,手上卻絲毫不停。
那小僮不知該作何想,轉身之前來得及瞥一眼自弈之人,不管之前見過多少次卻又再次挪不開眼。不對上那太過驕傲難測的目光時,竟覺那容貌足以傾城惑主,秀妍無雙。
一路走向府門,正巧是幾曲回廊,天色澄澈之下仍舊遠遠可以望見湖畔人淡淡襟袖,庭院之外歌樓笙調宛轉而來,輕繞花樹渺入水雲。再抬起頭時粼粼水光偏帶了蓮香,那葉輕舟近岸,又有緋蓮顏色的衣裳灼灼耀耀。
卻是一個緋衣孩子。
自弈之人已起了身,蒼青的長衫去襯舟上的紅衣,相得益彰。
小僮深吸了一口氣,府門吱呀而開,他踏上府門前青石階。忍不住回頭望望,左右飛簷畫棟,唯有未闔府門中一池的蓮花清淨,漠然浸潤於江南山水間。
匾上淺淺的篆字,琅環。
蓮初記得那時候她八歲,一心一意喚那人師兄。
指尖蒼白,和那白玉棋子幾乎要不分彼此,重宵子以為攝一顆心,便可獨掌天下棋局麼?
身後的花樹影動,緋蓮無聲落於蒼青袖袂之上,重宵子一挑眉,也不抬頭便道:“蓮初,不要鬨。”
她從枝葉扶疏間探出頭,眸子輕轉笑道:“師兄不喜歡這花了麼,這支謝後,今夏就再沒有蓮花了。”
“若到那時,便麻煩師妹妙筆生花了。”重宵子撚起猶帶清涼水汽的蓮花,斜身倚在樹身。
蓮初不禁氣結,他便是如此,心心念念那一局縱橫,生死便隨了命,能觀一時便是一時。可這命,又該是誰來執子弈之。
身上緋色的單衫沾染了湖上水汽,隱隱竟濕透了,蓮初撚了撚衣料,才知道當真是浸進了水裡。
她想起重宵子,手卻有些抖,知道驚鴻再不能淩波。
卻是阿緒輕聲稟道:“息小姐來了。”
蓮初從重宵子手裡拿過蓮枝,笑意盈盈地背過身去,謔道:“師兄忙正事呢,可要嫌棄蓮初煩人了——我這就溜得遠遠的。”
倒是男子忽然揚眉一笑,還似舊時一般“蓮初,你近來定是貪玩,連功課也落下了。”他拭去腕上沾著的水露,越發從容“真是不能胡亂縱了孩子,自個創出的‘淩波微步’,怎麼還是濕了衣角?”
蓮初匆匆認錯,躡手躡腳跑遠的模樣還似孩童犯錯,可是越發握緊的蓮枝,在掌心抹上鬱青的顏色。
一路走去書房,回廊上青蔭婆娑,單衫已落杏紅。
宋建隆三年,歲在壬戌。
那時候她十四,掌中緋蓮華綻,偶然聽得阿緒彈得低婉琴音。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萬頃波中,不過一身,何來自由?
塵世之外,心卻付,逍遙之人何來自由?
她想再瞧他一眼。
靜靜抬腕,素手橫笛,俯仰搖曳得四座賓客皆儘模糊,口中氣息卻是不停,一曲蓮歌柔轉隨風。
微微闔起雙目,足下鈍痛隱約隻作不覺。
“都說皇六子天生帝王之相,”她似笑非笑,抬眼一片模糊,“重光文采,字字珠璣錦繡,我很好奇。”
重宵子低低笑,眉眼秀色越發輕誚:“蓮初,我由著你。”
由著我。
隻可惜,你自有你的孤凰,塵煙血泥,為涅槃擾碎一場亂世。
她遙遙望著一池碧水,空寂無塵,忽得啞然。
“鳳兮鳳兮歸故鄉,驚鴻淩波,不在琅環。”
偌大的未央殿,歌舞停歇,她緩了口氣,隨眾退出。
竟是舞了一夜。
她扶著石欄慢慢地走,水雲之間,錚錚琴聲。輕袍緩帶的人影竟是一抹天水碧色,擱手在琴案上時,她有些失神。
那人瞳色原就深重,略略映下平波,那連綿天際也輾轉失了色。李煜安然展袖,並不側過臉來看她,指尖一錯,昆山玉碎。她仍是愣著,隻是掌中的紙傘握不住,失手墜下。素白傘麵原本描著碧桃夭穠,宛似平靜水麵上憑空飄墜落英簇群。
沒有催促,他隻是指尖憑頓,再起時聲轉寂寥。
飄著細雨,她掉了傘,但那不知所措忽然散了,身上緋蓮色的舞衣旋展,隔著一水,就在石階上翩躚而起。
“桃花流水窅然去……”曾有人注目她於庭下舞動緋華,卻輕挑眉,“喚作窅娘如何?”
算是盛世繁華,逼得階前明豔桃花失色。
宋建隆四年,她生生斷了來路,將自己逼入天下棋局。
名局如此,不入堪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