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倆人站在殿門口,都沒發覺對方眼中的失落與神傷。
那日之後淑景殿設了晚宴慶祝吳王妃有娠這件大喜事,吳王李恪卻中途離席與世子下起了棋,隻是千裡的那聲“父王”直到最後還是沒有叫出口。
李恪公務繁忙便將李千裡繼續留在宮中,千裡也不想回王府,對他來說隻有淑景殿旁那個偏僻的小院落才是他想待的地方。
李世民一回宮,武媚又開始了準時前往甘露殿當差的日子,每次李恪在甘露殿的時候她仍會像以前那樣刻意避開,對於蕭妃有娠一事她不是沒有想過,她隻是沒想到自己的心會那麼的痛,人生百味俱全,或許自己的那份甜已經在上輩子吃完了,這回是來嘗儘世間苦的。
李治久違的溫柔話語傳來,讓武媚心頭一震,“武才人的臉色像是不太好啊。”
武媚立刻跪了下來,她竟在皇帝的書房失神這還是第一次,“武媚失職,望聖上恕罪,太子殿下恕罪。”
李世民並未發怒,“沒想到這一說一個時辰就過去了,你大病初愈不用繼續陪侍,去讓人送些茶水點心過來。”
武媚躬身退出書房,叫了茶點後回到了東廂靜候。
出使高句麗的使者帶回的消息已在李世民意料之中,高句麗國相淵蓋蘇文不聽勸誡,仍執意要對新羅動兵,李世民當即決定年末發兵出征新羅,這會兒正是在商議軍需糧草的事。
此戰傾儘半國之力,每個人都是全力以赴,李世民讓太子李治掌管軍需後勤諸事,吳王李恪則是他用兵決斷的智囊,兩人的職責都是至關重要,若是哪邊辦砸了差事,在李世民心裡的地位怕是會一落千丈。
正殿裡傳來錯雜的說話聲,武媚整整衣衫垂手侍立,自從李世民決定親征高句麗後便讓李治決斷朝中日常雜事,這東廂自然成了他批閱奏章地方。
房門打開的同時武媚斂衽行禮,“殿下,奏章已經整理好,茶也泡好了,都在那邊案上,若是沒有什麼事妾先回去了。”
房門輕輕闔上,武媚低著頭隻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向著自己而來,眼前玄色朝服上的金龍亮的有些晃眼,他的話聲溫和中帶著一分慵懶,“有武才人安排一切自是讓人放心。”
武媚緩緩抬起頭,他仍是那麼溫柔地笑著,眸中柔情漾起,如春水般帶著暖意讓人心情愉悅,隻是她心中明白這一切儘是假象,“殿下謬讚,這是武媚分內之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頸間讓她警覺地提起了心神,當袖擺上的那抹炫金伸向她的時候,武媚往後退了一小步,“太子殿下,武媚雖身份卑微,也還算是大唐開國功臣之女,是聖上的妃嬪,殿下貴為太子以仁孝著稱,若是為了武媚而毀了一世英明實在不值。”
她說這番話已是考慮了良久,李治若想殺了自己絕不會因為這話而罷手,不過自己在這世上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假如真能用自己的命換李治的太子之位,幫那人一把,怎麼看都是值得的。
她抬頭望著他,深褐色的眼瞳中閃著無畏的光芒,“殿下是美玉,妾隻是塊石頭,這麼做是否值得,殿下心裡一定比武媚更清楚。”
李治的手臂隻是頓了頓並未停下,他溫柔地將她鬢角的碎發攏至耳後,修長的手指流連於她的頸間像是不想收回。
他輕笑道,“玉石俱焚啊,卿若是石頭,一定是塊頑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回了手,“卿得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父皇要你過去有些事要交代。”
武媚行了禮後退出東廂,來到書房的時候李世民正在內室更衣,她便侍立在旁回想著李治模棱兩可的話語。
李世民回到書房已換上了絳色燕服,“朕決定下個月要去終南山九成宮,太子留長安監國,本想讓你留下幫幫他,淑妃說上回去驪山你也因病沒去,這次一定要帶上你。”他哼笑了一聲,“她說朕總是將你當中書舍人使喚,不如乾脆給你個官職。”
武媚垂眸一禮,“妾身為女子豈敢為官。”
李世民隨意抬了抬手,“這幾日便去準備準備……”他話說半句突然停了下來走到武媚麵前。
武媚見他側眸瞧著自己頸間讓她不禁緊張起來,隻聽他說道,“去之前先去找個禦醫瞧瞧。”
武媚有些莫名抬手撫上了自己的頸項,杏色的薄紗廣袖滑到肘間,小臂上儘是點點胭脂淺紅,武媚心中一驚低頭看向自己的前襟,所見到的與小臂上的一模一樣。
按規矩,宮中女子若是得病是不能侍奉皇帝的,被發現了可是重罪,武媚連忙跪了下來,“妾一時大意竟沒察覺身體有異,望聖上恕罪。”
李世民隻是擺了擺手,“初春時節本就容易虛火旺盛,你又是大病初愈,這些天不用來當差了,好好調理調理。”
武媚叩謝後退出了書房,她總覺得剛才李治的目光有些奇怪,原來是因為這個,看來春筍是不能再吃了。
轉眼已到四月,再過幾日就是李世民啟程去終南山九成宮的日子,淑妃和燕德妃都會隨行,其他隨行宮眷多是出自楊氏一門,而韋貴妃則是留在長安統攝後宮諸事。
淑景殿這一片都在忙碌著收拾行裝,隻有武媚所居的偏殿宮門緊閉冷冷清清,自從她得了疹疾後如意就搬去了彆殿居住,這次也在隨行之列。
屋門一開高延福拿著封信箋走了進來,“才人姐姐,這是世子給您的,他正在院門口不肯離去。”
武媚撂下畫到一半的修竹,一聲輕歎接過信箋,“我不能去終南山他一定很失望吧。”
薄紗羅衫下她的頸間背上手臂上都是點點胭脂紅。
那日武媚回到住處便宣了禦醫前來,那人見她除了紅疹外並無其他症狀就給她開了清熱解毒的藥方讓她多多休息,誰知幾日過去她的紅疹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變多的趨勢,眾人這才緊張起來,禦醫來了幾次卻查不出病因隻得先將她隔離在住處。
武媚拿起筆開始給千裡回信,去不去九成宮她倒是無所謂,隻是這麼一來得有四五個月不能見麵讓她著實難舍,那孩子又倔強地不願與彆人說話,她很擔心幾個月過去後他心疾複發。
武媚將信箋細細折好遞給高延福,“將信給他,讓他回淑景殿吧。”
“若是世子不願離開該怎麼辦。”
“你就說,小姨知道他是個男子漢。”
高延福出了屋子,武媚提起筆想將竹子畫完卻怎麼都集中不了精神,這無名的疹疾讓她心中隱隱不安。
斑駁的樹影灑滿林間小徑,李千裡拿著武媚的信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皺著眉頭滿臉憂色,娘親不能和他一起去九成宮讓他很失落,比這更讓他擔心的則是她的身體。
耳畔傳來悠悠絲竹打斷了他的心緒,曲若流水和著微風撫竹的簌簌聲響萬分愜意,小徑的儘頭是他與娘親初次相認的石亭,調子便是從那處傳來的。
李千裡滿懷好奇往石亭走去,亭中有個宮女,輕紗雲裳隨風微拂,在低頭撫琴,她身旁有一男子,正閉目閒坐輕搖著牙扇,他一席淺色錦袍並不出奇,腰間懸著的蟠龍玉佩碧綠通透,卻不是人人都有。
李千裡看出了他的身份轉身欲走,他慢悠悠的說話聲卻順著靡靡弦音漫了過來,“九叔正愁無人對弈,千裡既然來了怎麼能就這麼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