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京這座城市總是嚶嚶地哭。
我走在雨裡,撐一把黑色長柄傘——最古早的時候它是紫竹柄,八十四骨撐開來沉甸甸的黃皮,像中藥喝多的女人一張寡淡的臉;後來它搖身一變成了個黑色塑料的長柄,不情不願在末端翹起一個彎鉤,幾段鋼絲繃一塊黑布,風一吹就翻過來翻過去地鬨,但卻勝在輕便。
在南京這座城市,我總是匆匆來又匆匆走,還要刻意繞過某一條街。但今天卻是不同,因為新十八街的同福相館是終於要拆了。
我去過太多地方,還以為什麼事情也不能再叫我驚奇,但一腳踏進新十八街,“轟”一聲響,我眼前又炸開一朵白光彙聚的花來,那是在民國二十三年的同福相館,一個被我埋在心裡快要模糊的故事,那時也才剛講了一個開頭。
踩著青石磚路,我心想這條街竟拓寬了這許多!咦,布坊酒坊跟大大小小的飯館統統都不見了,惟獨那門麵掉漆的“奇芳閣”還立在那裡,但那分明已是一屆老朽,再經不起時代裡刮起一絲絲的風。多年以前,這間茶館原是極為奪目的顏色,二樓圍欄的紅漆尤其塗得飽滿鮮亮,那時我穿一件寶藍色的騎馬裝倚在那圍欄上,一低頭就能看見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
同福相館就在麵前了,門口擺一張老藤椅,躺著一具乾癟的軀體,要不是有隻枯瘦如柴的手攥著手帕偶爾抬起擦一擦眼角,那軀體真像一堆粉末,花白的粉末。
我走近了些,一眼就看見相館櫥窗裡的一張相片。隔著玻璃撫摩它,我知道相片已不是最初的那張了,但人還是那人。
“你……”一個沙沙的聲音,嗓子眼裡積滿了灰塵。
我回轉頭,眼見老藤椅上的那堆粉末嘩啦啦凝聚成形,那軀體一下坐起,眼睜睜看著我,老淚和鼻涕都來不及揩去,是濕漉漉的一張臉。他在驚愕中喘起粗氣來,拉風箱一般呼哧呼哧的響,又頹然倒在老藤椅中,眼中兩束光芒一下渙散了,“活到頭了,大概真是活到頭了……”
呀,上回見他還是個十歲上頭的小夥計呢,泥鰍一樣精怪滑溜的後生,眼下卻是這麼一個糟老頭子了。做人真可怕。
推開同福相館的玻璃門,我向站在櫃台後麵的人指一指櫥窗裡的相片,“給我洗一張,越快越好。”
櫃台後麵的小年輕看都不看我,“快洗明天來拿,慢洗要等三四天。”
但我看著他,立時收起滿腹活色生香的陳舊時光,怔忡片刻後但覺抖擻,曲起小手指將那倚門而立的黑傘化作一縷輕煙,向他一笑,“雨這麼大,不知你這相館……能借傘麼?”
我與他這便開始交談,心裡是掩不住的得意。他肩上卻赫然多出一隻瑩白修長的手,指甲塗了鮮紅的蔻丹,戴兩隻鑲翡翠暗金戒指。我頓覺乏味,原來她早已找到了他,我隻有鳴金收兵的份。誰知就在我轉身要走的當口,她一下懸在我身前,錦繡羅裙下蕩一雙繡墨綠牡丹的絲履,奇道,“你這回怎這樣輕易就認輸?”
我匆匆走進細雨裡,頭也不回——輸就輸了罷,鬥了這麼多年,不就等這一天?她卻跟過來不依不饒,“噯,悅如,你不是說定能找到一個不懼妖鬼身份的人間男子來愛你?你準是怕我又將那人嚇暈過去罷!”
咦,聽她語氣,像是沒看出那小夥計是誰?
我一回頭,但見那月白色短襖翠綠長裙的女子,烏發挽髻,一點朱唇,懵懵懂懂飄浮在雨裡,“你就認了罷,你是罔顧舊情又壞人姻緣的妖,多少年修行也換不來一顆真心的!人世間有句話叫‘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說的就是我呀!人有輪回,我總歸會找到他……找到他以後,氣也氣死你!”
我失笑,“容青,他今生若是一千嬌百媚的女子,你仍是愛?若是一大腹便便的奸商,你仍是愛?若是一牙齒泛黃的煙客,你仍是愛?”
輪到她笑,“你懂什麼。”
我說,“我懂人世間還有句話叫‘一期一會’。”
2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春,南京。
早些年的時候,秦家兩層樓又帶了小閣樓的祖屋孤單單立在一片平房之間,便算是德鄰裡那長長弄堂中,唯一的小洋房。德鄰裡與隔了不遠的雞鵝巷,住了許多尋常職位的政府官員,於是早晨七八點鐘辰光,德鄰裡的兩間小茶館便坐滿了喝茶吃點心的客人,多半還要拿著昨日的報紙細細研究一番。
天光也許是出來了,但弄堂兩邊擠到一處的商店和民房,在一丈五尺寬的青石路上,隻露出了蒙蒙亮的一線天。有挽著菜籃子的女人,頂著懵懂未醒的一張臉,踏在晨光裡去唱經樓與丹鳳街一帶買菜。
秦家祖屋的大門靜悄悄開了一條縫,鑽出一個青蔥綠的小丫頭。她四下裡張望一番,又輕手輕腳將門關上。不知是哪裡響了幾聲狗吠,將她嚇得肩膀一縮,隨即又笑了,將一雙精巧的繡花鞋一扭,便也踏上了青石路。秦家女兒自幼體弱嬌貴養在深閨,到得二九芳華去城南新街口的影院看戲,認識了一個洋派小姐,便覺新奇得很。
這青蔥綠的身影出了弄堂,便直接上了一列馬車去往新十八街。到得奇芳閣,秦家小姐方下了馬車,便見著二樓圍欄處倚著一個麗人正向自己揮手,“容青,這裡!”那悅如今日裡穿了一身寶藍色騎馬裝,胸前衣襟點綴著一條銀鏈——容青見過那懷表,抹了層銅綠一樣的雕花,又是小巧又是精致。
容青付了車錢,也不待找零便入了茶館大門。這奇芳閣卻是比之德鄰裡的兩家小小茶館要氣派得多,真正是人聲鼎沸高朋滿座。她上了二樓,尋到臨窗的那一桌,興衝衝坐下來道,“悅如,我來晚了。”
悅如向容青灑脫一笑,雪膚花貌裡幾分英氣,招手道,“要些茶水!”
便來了一個茶博士,肩上搭了長長的抹布,略彎了身子道,“兩位小姐要些什麼茶水?可要配些點心吃食?”
悅如道,“給這位小姐上一盞花茶。”言畢轉向容青,“茉莉可好?”容青鮮少出門,此刻惟有諾諾答應,便見悅如點頭,“唔,來一盞茉莉花茶吧。點心吃食不急,我們還有一位朋友未到。”
容青奇道,“還有誰?”
“啊,還有一個朋友李堯,是專給報社寫字的。”忽見悅如眉眼笑開,似染了一層氤氳的光彩,望向容青身後道,“這裡。”
“唔?”容青回頭。
那一日的晨光想來並不是太好,天甚至有些陰霾,但她見到那人,一瞬間心意激蕩,眼眶便紅了。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她在心裡一遍一遍重複。
那人笑著走近了坐下,聲音溫醇,“悅如,這就是容青?”悅如點頭,他便向容青望過來,帶了笑意的唇,眼角眉梢都醉意襲人。
容青呆呆的隻顧看著眼前人,聽見自己醉倒一般的聲音,“唔,是容青,是容青。”
煙花三月裡,她遇見良人。
一整個春天裡,他們幾乎踏遍了南京。
當然要先領容青坐一坐“南京一怪”小火車,從下關江邊的起始站到中正路的終點,在愜意的輕風中慢悠悠晃上一圈;而後自是要吃遍最富盛名的四式點心——李榮興的牛肉湯、清和園的乾絲、包順興的小籠包餃、三棧樓的燒餅;再便是去影院看電影,在茶館聽歌女唱戲,遊園劃水,郊遊爬山。
那一日去貴人坊的清河園,去之前便聽李堯說此地是一僧庵,因其地多樹,常有人夏日到此避暑,僧人便打掃了樹下之地,布置桌凳賣茶,並售乾絲。這乾絲端的鮮美,於是漸漸聲名遠播,成了南京城的四大點心之一。再加上此處本為出家之地,綠林清幽,間或響起誦經敲魚之聲,著實環境出塵,堪稱桃源——隻來往須得步行,可沒有公交車站點在附近。
亦是尋常戲文裡的橋段罷了,去清河園時容青扭傷了腳,李堯便一路背著她去;吃罷乾絲天色已晚,李堯便又一路背著她出了清河園,到得鬨市才為她叫了車回家。
回到妖界悅如卻問他,“不是說要一心修煉?從前你告訴我,愛情是人類的一個借口,用來慰藉自己的短命。”
李堯隻覺難言,半晌,抬手遞過來清香盈袖的一盞熱茶,“愛情是‘一期一會’,要放在很短的時間裡,才得以迸射出耀眼的光。”
“什麼‘一期一會’?”悅如不耐,揮手潑散了一地茶葉。
李堯溫言解釋,“這四字源於茶道,‘一期’是指人的一生,‘一會’則是僅有一次的相會。人類命壽有儘,便領悟到要去珍惜每個瞬間的機緣,並為人生中可能僅有的一次相會付出全部心力——因為一旦錯過,便不能再來。”
悅如才不服氣,“但為什麼是她呢?一個小丫頭,尋常得隨處可見,人間三百年裡的諸多女子,她又豈是最特彆的?”
李堯也是無言。自己是三百年的酒妖,靈氣蘊結而成,空空來,空空去,從來與人間無牽絆;容青卻是人間的秦家女兒,家人寵家人愛了十八年,又兼叔叔嬸嬸表姐堂兄的有著千絲萬縷的尋常血親。他隻覺心裡頭鬨哄哄一片,一時明媚一時又晦暗,一時清晰一時又混沌,索性用妖界最時髦的借口來搪塞,“修煉這種事情……總有劫數。”
悅如似懂非懂,“咦,這樣說來是有益於修煉的?那我也要與你們一起。”
李堯失笑,“人間有它的規矩,這種事情,再容不下第三人的。”
悅如頓覺失落,李堯與她一向交好,三百年修煉總也是同進同出常相為伴的,這會兒自己竟成了“第三人”,真是不可理喻的修煉,不可理喻的劫數。
春光過了是夏日,夏日過了是秋顏。
秦家老爺本不待見李堯這寫文為生的窮酸女婿,但因了對容青的寵愛,好容易對這門姻緣點了頭——秦家本不乏錢財,若女兒高興,嫁個清貧文人又如何。
容青便拉著小姐妹去置辦采購:枕套錦被要繡上鴛鴦,龍鳳鐲與翠金戒也得齊全,玉如意必然要準備一對,連子孫桶也要親自過目;鳳冠霞帔與白色婚紗各要一套,已想好了要去新十八街拍結婚照;呀,還差一個連理鎖遍尋不得,不是雕工不夠細致便是紋理不夠新鮮,掛在頸上的小物事,太重顯得累贅,太輕又覺敷衍,這可怎樣才好……
容青一路絮絮叨叨,見悅如蔫兒了一般跟著自己走大街拐小巷,便向她嫣然一笑,“你臉色可不太好,莫要病了,做不得我的伴娘。”
這一笑當真光彩奪目,悅如卻不吭聲,低頭將腳下一枚石子恨恨踢飛。這天晚上秦家小姐便魔怔了,哭著喊著說見了妖怪,此後她整日蜷縮在臥房,尤其不見李堯。李堯自是憂心,又想起好幾日裡不見悅如,疑心是她做了什麼,便回了妖界。卻見悅如奄奄一息,連維持人形都困難,三百年靈力已是一夕成空。
“是誰害了你?”李堯驚怒。
“一個捉妖人,他、他廢我所有靈力……”悅如麵容慘淡,“我就要散了,飛灰湮滅。”
李堯緊緊握住悅如的手,心下百轉千回間,驀然想起容青家中一幅潑墨山水。這古畫乃秦家祖傳,都道是名家手筆傳世經年,人卻不曉這畫中依附著一隻千年道行的妖。李堯打定主意想求那畫妖幫忙,又寬慰悅如幾句,便匆匆向秦家趕。再到秦家祖屋時,距婚期已隻有一日。秦家老爺對失蹤三日的準女婿震怒,命他即刻準備結婚事宜,莫要讓容青受了委屈。李堯去見容青,卻覺她與往日不同——空寂寂的一雙眼,連行走都是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