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 1南京這座城市總是……(2 / 2)

花事了 商央 8304 字 10個月前

她問他,“你回來尋我,可是為了悅如?”

李堯一怔,想容青如何得知,但眼下情勢緊迫,他隻有點頭道,“是,我需那幅古畫來救她。”

容青扶著雕了花的木格窗子,哀戚戚望著庭前滿園的梔子花,“原來你真是為了那幅畫。”

李堯點頭,“有了那畫,我才好救她。”

容青將那潑墨山水遞給他,“還會回來麼?”

李堯失笑,“自是會的。”接過畫便匆匆離開。

容青立在二樓窗口,遙遙望著黃昏裡漸行漸遠的背影,用手抹去了眼淚,“我自小萬事如意,卻獨獨錯認良人,若非我有這古畫,你可會真心愛我?”

那一夜下了暴雨,第二日容青醒來,但見滿庭梔子花落了遍地。便在這滿園殤色中,她穿上一身最喜愛的衣裳,在蒙蒙晨光裡對鏡梳妝。

秦家納婿算是當時南京的一件盛事,秦家老爺廣邀友人,在城南最好的酒樓裡包了場子,樓上樓下足有三十六桌客。然而新郎官卻始終不曾出現,秦容青亦不肯換上鮮紅嫁衣,隻呆呆坐在秦家祖屋的二樓窗前,望滿園殘花。

到得夜晚,等了一天的客人就此散了。

午夜時分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如泣如訴。秦家老爺氣得下不了床,容青在父親床前拜了三拜,當夜便吊死在了門前大樹。

3

“哼,都怪你!好端端在我麵前現出真身,還告訴我李堯與你是三百年一同修行的愛侶……”

“是呀是呀,還說他與你相識一場,都是為了得到那幅藏著畫妖的潑墨山水。”我懶洋洋走在雨裡,手裡撐著早已變回來的那把黑傘,幫她說完這幾十年不變的話。

容青怒道,“你還騙他,說你被什麼捉妖人打傷!”

“是呀是呀,我這般傷天害理滿肚子壞水,真難為你幾十年來都要與我鬥法——偏又鬥不過我。”

她氣得眉眼變色,“你欠我的!”

她這樣一喊,舊上海的一條弄堂便又叫我想起來。恒茂裡這條弄堂還是頗有些曆史的,走出過些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弄堂裡不乏東南西北的生意人與讀書人,興許還租住著講馬列鬨革命的先進派人士。麵目模糊的人們住著麵目模糊的房子,我惟獨記得有一個王嬸,她家的三層樓一共六間空屋,最上頭還有個閣樓。我現在還能想起她歡天喜地收取房錢的樣子來,狹長瘦削的一張臉,笑得長臉變圓,微微向外凸的兩隻圓眼睛,又笑得圓眼變長。

我活得這樣久,原本才不記得多少年裡雨打風吹去的風流,也懶理那些命似蜉蝣朝生暮死的人類——反正我是他們口中傷人性命奪人元神的妖呀。但我總還記得恒茂裡的王嬸,因她來來往往的房客之中,有一個住在閣樓裡夜夜青燈的李先生。

我回回去見李堯,回回被他擋在門外。我在恒茂裡陰冷潮濕的青石磚地匆匆來又匆匆去,沒有一個人不知我的難堪,連拖著鼻涕的小孩子都把我編進順口溜裡,一邊嘻嘻笑,一邊脆脆唱——姑娘今年才十八,追著那先生就要嫁;十八層的臉皮頂呱呱,可憐那先生苦哈哈!

我呸!

我昂著頭繞過那些毛孩子,心想才不跟這些短命鬼一般見識。

唉,那時我還不習慣,李堯也已是我瞧不起的“短命鬼”——人喜聚群而居,妖慣獨來獨往,那秦家古畫裡的妖本就與我無甚淵源,隻有李堯會念著三百年的情分,為救我免遭飛灰湮滅而將全部靈力渡給我。

我隻知沉浸在一切如舊的快樂裡,還以為沒有了容青,我跟他又回到了從前一心修煉的日子。要說我愛他?不不不,那對妖來說是一種恐嚇——修行中的妖,最怕聽見與劫數有關的字眼。我心裡隻是怪他,為何不好好修煉卻要去一嘗人世間自欺欺人的情愛?嘗就嘗吧,還嘗到淪落為人的地步,還嘗到發誓說永生永世都不原諒我的地步。

看,他也開始犯傻了,說什麼永生永世!

有一日黃昏落了場小雪,李堯離開恒茂裡去了南方戰場。炮火紛飛裡他被流彈擊中,我現了身,緊緊抱住那具漸冷的身軀,流下一滴又鹹又澀的眼淚。我說,“我錯了,我錯了呀,沒有什麼捉妖人,是我自己打傷自己!好端端過去了三百年,你為什麼要去喜歡容青呢?你能不能原諒我,能不能回來?”

他笑了,喊我的名字,“你還是不明白。”

怎麼是我不明白呢?是他不明白,是他們不明白呀!但已來不及計較這些,我隻有哭著喊著,“你現在是人,你要輪回的呀!那我等你,我等你!”

他看著我歎了一聲,靈魂化作一點螢火綠,然後慢慢消散。

4

容青見我長久的不說話,忽然向我一瞥,“你不是說,再也不踏進新十八街?”

我頓覺窘迫,卻見她掩嘴而笑,“我知道,因為這裡整個兒的都要拆掉,你一定也是舍不得……”

“‘也’?”我抓住她話柄,回敬她一個得意眼神。

未曾想我與她眼神接觸,竟都有些赧然,一瞬間像回到從前親親密密的日子。我咳一聲,她為了掩飾尷尬還在那裡老調重彈,“你這禍害,你壞人姻緣……”

我回,“你是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一不順心便要尋死覓活。你看,誰叫你等不及要上吊,他又不是沒有趕回去,回去卻隻見到你一副棺木,他還能怎樣?”

她一怔,喃喃道,“但我已等了這麼多年,他為什麼還沒有上來?”

我下定決心,伸手拖住她虛無的手腕,一直將她拉到同福相館門口。我將相館櫃台後的男人指給她看,“你自己看不出來,我來告訴你。這一世,他是相館的夥計。”

那男人,正是白天答應幫我洗相片的小年輕。如今他懶洋洋躺在一個藤椅間,頭發油膩膩,白色汗衫上是斑斑點點的汗漬,他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抓著啤酒,牢牢盯住電視屏幕上一大片草坪和一隻滾來滾去的球,嘴裡的大呼小叫跟電視裡吵成一片。

懸在我身旁的女鬼愣在當下,眉眼間飄過去滄海桑田。而我抬頭看著風霜凋零的一塊牌匾,像回到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光裡,容青與我手挽手走進這裡,李堯笑著跟在我們身後。那時我也抬頭望了望這塊牌匾,“同福相館”四個金漆大字鑲嵌在烏黑的油墨裡;一個十歲出頭的後生正從盤旋往複的木梯踩下來,踏踏作響;底樓昏暗,牆角卻立一盞跑馬燈,點起來就像在整麵牆上演皮影戲;穿暗金紋理馬褂的老板笑著迎上來,拱手相問——“三位可是要拍照?”

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年。

容青終於還是不死心,趁著夜色現形入內,嫋嫋娜娜立在那小夥計眼前。呀,落魄書生偶遇清麗女鬼,聊齋裡的戲碼又要再度上演,更彆說前世因壞心女妖從中作梗而不能如願,今生得以重聚定要實現那白頭偕老的誓言——實足賺人熱淚。故事要是停在這裡,那真是再好不過。

然而嘩啦一聲,滿目瘡痍的新十八街還要再添傷口,玻璃爆裂的脆響破空而來,像這就要消逝的老街發出的最後一下哀鳴——時間滔滔的過去,有哪一樣東西可以罔顧它的巡禮?正如我與容青相對立著而容顏不改,但除了那張三人一起照的相片,又有哪一樣不是麵目全非。

不知他們這一世的故事是怎樣講的,好像激流暗湧萬分凶險——同福相館的櫥窗玻璃碎了一地,那張黑白相片陡然失去依靠便隻好墜落凡間;又好像潦倒匆忙遺恨無限——容青茫茫然出了相館,立在昏黃的壁燈下,是褪了色的一抹剪影。

“都怪你!”她轉瞬到了我眼前,一個巴掌扇過來,厲鬼的指甲劃過我麵皮,火辣辣的疼。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這大家閨秀連一句解恨的臟話都不會講,隻管憋尖嗓子一個勁兒喊著“都怪你”,每喊一下就扇過來一個巴掌,左右開弓,劈頭蓋麵。末了她抱住我,將頭抵在我肩上,“他不是他,他不是他呀!”

巴掌扇也就扇了,反正是我欠她。但她的話卻叫我一頭霧水,又向那小夥計看了看——他踢啦著拖鞋從屋裡跑出來,正瞪著地上一堆玻璃碎片發呆,而後他摸一摸鼻子,悻悻進屋拿了掃把來清理一地狼藉——我仔細研究他魂靈的形狀,肯定道,“是他,我不會認錯。”

但容青隻是哭,“什麼輪回,什麼轉世!悅如……悅如啊!我等了這麼多年,原來再也等不來他!”

我寬慰她,“哦,他不記得你了……這是正常的呀,他總歸要喝了孟婆湯才能上來。不記得也沒什麼,反正是他呀,就算你與他重新相識從頭再來好了!”

她隻頹然垂下眼睫,“不不,再也不會有了。”

黑漆漆的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麵頰,厲鬼烏淚,哪裡容得她這般嚎啕?真快將鼻子嘴巴都淹沒了。那蔓延的黑漸漸侵蝕她一身月白色短襖和翠綠長裙,容青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湮沒在周遭的夜色裡。我心中一慌,伸手出去一探虛實——一咦,除卻這老街深夜的寂寂長風,我手中都是虛空。

一張相片靜靜躺在地上,被風一吹,終於也不知去了哪裡。

5

其實我是知道的,南京這座城市,為何總嚶嚶地哭。

莫說那些改朝換代的舊事了,也不提那一場日月變色的殺戮,隻說那些被埋在老街磚縫裡的故事,如何將曾經鮮活的顏色褪去,如何令曾經堅若磐石的過往粉身碎骨。

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多,轟隆隆的推土機碾過去,什麼都沒有了。而我撐傘走在已是一片廢墟的新十八街,卻是得意非凡——終於將你這女鬼哄走,以後我再去人間找人一同“修煉”,再去尋那些容不下第三人的“劫數”,就沒有你破壞啦!當年的事情哪好全部怪我,彆說是有妖從中作梗,就算是沒有,有哪一對男女從頭到尾都是和風順水?那可真是乏味,比你被我壞了姻緣還乏味,到時你甚至找不到一人可以用手指著說,“是你欠我”。我活了這樣久,又不是沒見過那些患難中相互扶持而終於攜手白頭的男女,金錢、時間、人性,哪一樣不比我女妖悅如厲害?

被推翻的,早晚要改頭換麵;被錯過的,終究是迷途未返。

誰叫你等不及要上吊。

誰叫你等不及。

誰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