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
段斐容站在台下,見季墨望自己,隻一笑,便低頭領著風鄰雪隱入了人群之中。
慢慢擠到人群之外,段斐容低頭向風鄰雪笑道:“不要看了麼?”
風鄰雪戴著一張人皮麵具,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卻隻有一雙點漆一般的幽黑眸子閃閃發亮。他並沒有抬頭,隻輕聲道:“不用了。”
段斐容一笑:“接下來是你二叔和人比試,你不好奇?”
“沒什麼可好奇的。”風鄰雪抬起頭來看了段斐容一眼,又低下頭道:“我見過二叔的武功。沒有人贏得了他。”
“哦?”段斐容笑望他道:“你怎麼知道?”
“……他帶我從雲支逃出來時,一個人打敗了暗部十八侍。”風鄰雪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晰:“父王告訴過我,如果有人能贏得了暗部十八侍,那人便是天下第一。”
“……那你方才是想看什麼?”段斐容不禁有些奇怪:“你讓我帶你來這武林大會,我還以為你是想看季墨搶盟主的。”
“……段叔叔。”風鄰雪卻並未回答他話,抬起頭來望著他道:“為什麼他肯幫你搶這個‘盟主’?”
“……自然是為了你。”段斐容一笑,說道:“他在你的事上有求於我,隻能聽我的了。”
風鄰雪看他良久,忽然搖了搖頭,又低下了頭。
“好了。”二人沉默良久,段斐容開口笑道:“看也看過了,該乾正事去了。”
季墨在台上望見段斐容,卻見段斐容隻是看了自己一眼便轉身走了。
他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感覺。
從自己十三歲開始,一直到師父死的二十三歲,整整十年,二人幾乎朝夕相對,從未分開過。而自己二十三歲上,當年十九歲的段斐容反出師門,兩個月後師父燕陵山病死,門主由大師兄塵延庭繼承,而自己則獨自一人離開北麓山闖蕩江湖。
這五年間自己似乎什麼都沒做,隻是興之所至,四處闖蕩;除了和風欲言結拜、帶著他的獨子風鄰雪逃出內亂的雲支國之外,這五年中的記憶竟似是一片空白。
而同樣是短短的五年,段斐容則在大商和雲支連綿不斷的戰爭中立下赫赫軍功,竟已擢至川北三省督軍。
季墨自己也不清楚,為何自己平時雖居無定所,卻和段斐容始終以飛鴿傳信。他並不如段斐容善於文采,常常麵對著一張白紙不知寫些什麼好,最後卻總能鬼迷心竅似的擠出幾行字來,無非青灤河竟結了冰,或是北麓山的大雁又飛回了之類。而段斐容則也每去必回,龍飛鳳舞般的草書,也隻說些“前月又停餉了還好鹽道上還有銀子可以補漏”、“明日要叫廚子做碟辣子雞”之類的廢話,而若季墨不來書,段斐容也絕不會主動寫信給他。
活到二十八歲上,季墨有時回顧自己一生,真覺自己不知在活些什麼——他從來沒有看懂過段斐容,從十三歲起,他就不知這個小自己整整四歲的師弟在想什麼、要什麼、求什麼。而到二十八歲,他明知段斐容在哪兒,但他卻從不知段斐容在那個地方究竟在做些什麼。他看到段斐容眼中的恨時,隻知道他在恨;可當段斐容嘴角勾著笑時,他甚至不知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否真的在笑。
有時他是真的想,他隻是希望自己這個師弟能不要想、不要藏這麼多的事——做官有什麼好的,愛也好恨也好,又有什麼意義——可他也知道,自己從不曾有過那個能力去改變任何段斐容的想法。
季墨持著長勾折戟站在台上,隻默默看著段斐容離去的方向。他一時不知為何心中十分焦躁,四下環顧,卻見一名身著天青色道袍的長須道人走上台來。
他見那道人須發花白,緩緩從跟在他身邊的小道童手中劍鞘中曳出一柄長劍——那長劍一出鞘便是寒光一現,劍身卻是悠悠的琥珀色,劍身在日光下竟似古潭的潭水般流光閃爍。那道人手輕輕一振,劍身悠然長鳴,竟似龍吟之聲。
門空一見那道人上場,便道:“蜀山劍派‘飛羽劍仙’張亢羽張道長。”
那張亢羽走至台上,看了季墨一眼,緩緩開言:“老道上來,並非為了這個武林盟主——老道這場若是輸了,蜀山劍派便公推季老師為這個盟主。”季墨淡然一笑,說道:“取笑了。”
張亢羽也不謙虛,點點頭道:“我蜀山已輸一陣,我若是贏了,卻也不想腆著老臉當這個盟主。有誌者為之,我隻是來和季老師切磋切磋。”
他言下之意極為明白,方才他的親傳弟子輸在昆侖派的弟子手中,本來蜀山昆侖兩大劍宗之間從掌門到小輩便是經常互相切磋,他也並不吃驚;可雷若飛輸給了嵐蔭,卻並不是輸在了功夫上;他此刻上來,說得好聽是切磋,說得難聽,卻是為了兩大劍宗教訓季墨——甚或是要打燕洛門的臉來了。
季墨心中煩躁,也懶得客套,隻輕輕一揖道:“指教。”手中長勾一抬,那張亢羽身形一晃,竟已至他的眼前!
刹時一陣長聲,張亢羽竟已刺出幾十劍。他雖年事已高,出手卻毫不見遲緩,反而更增狠辣。那張亢羽身形極快,倏忽間已繞至他身後,季墨也不回頭,手臂一繞至身後,一時又是一陣極長的長聲,隨即張亢羽便又飛身而去——雷若飛與秦羽虛一陣的情形竟第二次在這練武場上重現,但此次底下坐著的除了寥寥數人,幾乎無人能看得出二人的動作,張亢羽快得竟似從場上消失了一般,隻在長劍與季墨長勾短戟相交之時,方可見一團天青色的影子出現在季墨身前,卻也都隻是一閃而過。
場下看得懂的名家都如欣賞一出極妙的戲一般凝神注視如癡如醉,而剩下的人則都是瞠目結舌話也說不出來,一時場下極為安靜。
那張亢羽和他打了半晌,卻堪堪隻是個平手,心中便不禁焦急——季墨幾乎隻作守勢,所有動作隻是擋住他的回擊,忍不住便冷笑道:“隻守不攻,季老師有膽識。”他動作絲毫不減,語調卻絲毫不起波瀾,內息顯是已臻化境。
季墨聽他出言譏諷,卻隻一笑,眼見他又轉至身前,隻用長勾一擋。張亢羽見他胸口大開,心中一喜,挺劍而入,卻忽覺劍上一滯,那長勾早已黏在劍身之上,隨即一整柄長劍上竟凝出了如魚骨一般長長短短的冰柱!
張亢羽一驚,忙催動內息,卻覺從手上傳來陣陣刺骨寒意,而那劍身則越來越重,他額頭霎時便沁出汗來,季墨卻隻是淡然而笑,手中力道卻絲毫不減,那長勾壓著劍身緩緩向地下而去,冰柱在地上緩緩壓碎,張亢羽執著劍的手也一點點低垂下去,竟要跪到地上!
場上一時大嘩,卻聽一聲低喝“欺人太甚”,隻見另一名黃衣老者躍上台來,手中卻是一柄玄色軟劍,竟是昆侖派掌門、號稱“天下第一劍”的羅穆塗。門空一驚,方想上去阻止,卻覺袖口一緊,隻見卻是落因拉住了他。他再回頭,隻見羅穆塗長劍已送至季墨身後,季墨這手卻並未放開張亢羽的長劍,隻微一側身,另一手短戟已與羅穆塗長劍相交,刹時羅穆塗長袖鼓得如一個大球一般。他斷喝一聲,猛地發力,季墨隻覺手上一股極大的內息襲來,卻是一笑,扯著張亢羽長劍向羅穆塗一送,那張亢羽被他扯得向前踉蹌數步,便要撞上羅穆塗身上。那羅穆塗一驚,撤了內力便要後退,卻忽覺全身一寒,內息一時大亂,再顧不得什麼,放了劍“騰、騰、騰”退了數步,搖晃一下,隨即竟坐倒在了地上!
季墨看著他一笑,隨即放開了張亢羽的長劍。卻見張亢羽拄著劍喘息良久,忽得吐出一口鮮血!
一時間場上場下萬籟無聲,所有人都已看得傻了。
季墨掃視場下一圈,緩緩道:“還有想上來的麼?”他音調雖低,此刻在委頓在地的兩大劍宗之前說出此語,聽在眾人耳中,卻竟帶些駭人的寒意。
一時場上隻聞寒風颯颯之聲,場下之人麵麵相覷,無一人作聲。
過得良久,門空這才反應過來,忙忙走上台去,說道:“蜀山劍派張亢羽道長、昆侖派羅穆塗老師概為違規,這場燕洛門季墨老師勝。”他話音一落,蜀山和昆侖的後輩弟子幾十名一擁而上,扶了兩名師尊下場休息。
門空眼見走下場去的張亢羽和羅穆塗均是臉色灰敗神情淒慘,心中忍不住長歎一聲,卻知若非季墨手上有真功夫,此刻他的下場必還不如這兩人。他輕咳一聲,向場下道:“可有英雄還欲挑戰季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