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輕緩地吹進屋內,邀請窗簾共舞,淡藍色的圖案揚起又落下,差點讓人錯以為夏末的碎花就要從空中飄落。
這是我推開門第一眼見到的情景。
「丫頭。」
略沉的嗓音響起,喚回我遊走的思緒。我驚喜地走近床邊,迎向哥數日來難得清亮的眼眸,「哥,你──精神很好啊!」
一句「你醒了」幾乎就要衝口而出,還幸及時打住;我無法解釋,總之這句話我不想說出口。
哥朝我揚了個淡淡的笑容。他是懂的。
他很瘦,眼眶都深深陷了進去,臉色是枯黃的,唇色是蒼白的;我幾乎無法在他身上找著一絲紅潤的血色。
曾幾何時他是個滿身陽光的大男孩,臉上總掛著自信的淺笑,還有兩個小笑窩,很帥很帥。我愛挽著他手臂走在街上,隻為了惹街上的女孩子回眸。有點幼稚的獨占欲。
每當我想起從前鼻子就會變得酸,眼睛也澀澀的;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刻泛紅的眼眶,就急急轉身,把帶來的風信子放到窗邊。
「風信子嗎?」哥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沒停下手中的動作,隻嗯聲應著。
「藍色的幸福。」後方傳來一絲淺淺的笑意。
藍色風信子是我的偏愛,房間裡總會擺上一小盆,讓隨身物件都沾上這幸福的馨香。「藍色的幸福」,這是哥第一次問及風信子的花語時我告訴他的,沒想到他都記得。
「丫頭,怎麼妳每次來都隻帶自己喜歡的花?」
我吸口氣,換上笑麵轉身,「不滿意?下次換你探我的病,你再選自己喜歡的花不就行了?」我不忘送他一個鬼臉。
哥掀唇一笑,「刁鑽的丫頭。」
我回眸瞄了瞄那隨風飛揚的藍色窗簾布,「哥,你讓人換上新的窗簾了?」
「藍色的幸福。」哥打趣答道,惹得我笑了。
「好看嗎?」
「很好看。」
很好看,好像伸手就觸及藍天。
「丫頭,陪哥聊聊天好嗎?」
我目光飄過哥打著點滴的手臂,不過聲音裡沒透露任何情緒,還故意蘊笑應話,「有何不可?」
我走到他床邊,乾脆的拉來椅子坐下,「要聊甚麼?」
「傻丫頭,又不是要妳麵試,收起妳的乾勁吧。」他的目光流露著對我的寵溺,「我們有多久沒好好聊過天了?」
我眼珠轉了轉,心裡還在數算著日子,就聞哥徑自接了話,「好像真的好久了……五年了嗎?」
已經五年了嗎?日子還過得真快,快得誰也沒注意;是否當生命走近終結,人才會忽然醒覺的屈指算起日子來?
哥開腔打斷我的深思,「丫頭,告訴哥,妳當初有怪我丟下你們嗎?」
我皺皺眉,「哥,你又要提那女人啦?」
「對啊,我說過以後不提她啊,我又忘了。」哥的聲音有點虛弱,又似在自嘲。
「我沒關係……不過當初爸媽真的很難過。」
「我想也是。」
「不過也是好的,你知道爸媽難過,心裡才有牽掛,得了病才記得要回來這裡。」
我沒在意自己說了甚麼,哥卻似乎很意外,靜了半晌才幽幽接腔,「我家的丫頭長大了。」
是的,我長大了,所以連舊日的記憶都有點褪色。我隻依稀記得五年前哥曾為一個女人跟家人鬨翻,最後還丟下父母和幼妹跟那女人跑了。之後他成了家中的禁忌,一個隻須稍為提起就會惹來母親眼淚、父親怒火的禁忌。我唯有把對他的思念放在心底,趁夜深人靜之際想念他的笑容、想念我倆曾一起胡鬨、想念他對我的寵愛、想念他不顧我反對,硬喚我作「丫頭」。
在我們都終於接受了哥離家的事實的五年後,他忽然在一個出奇炎熱的傍晚時份出現在家門前,帶著一身病弱、一眸疲累、一句哽咽的「我回來了」,然後被爸緊緊的抱住,不顧兩人身上的汗流浹背。
時間忽然好像倒退到五年前,我們一家人又一如以往的聚在一起;唯一的分彆是哥開始經常出入醫院,還有家中的禁忌換成那個女人。
那個曾經跟哥許諾地久天長的女人,在知道哥得病之後馬上就甩開他,頭也不回的離開。甚麼叫地久天長?山無陵、天地合?抱歉,我不會解。
哥看出我心中的疙瘩,也沒怎樣開導我,隻直接簡單的說了個事實,「丫頭妳知道嗎?我是愛她的。」
「是當初?還是現在?」我沒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這樣殘忍。
「是當初,也是現在。」哥的話中隱含了太多的情緒,「是我高估了她對我的感情,但我對她卻是千真萬確。」
他看出我臉上的不以為然,「丫頭,待有天妳心裡頭有個人,自然就明白哥的意思了。」
「我不要!」我想都不想就搖頭,「我有爸、媽和你寵我就好。」
「原來丫頭還是丫頭啊……」哥忍不住笑開,我隱約聽出他的氣息有點不穩。
「哥你還好吧?」我不放心,急急湊近他問。
「我沒事、我沒事。」哥輕咳了兩聲。
歇下半晌,他視線定住在素白的天花,忽然開腔說起彆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好懷念趙叔的瓜棚。」
我微怔,腦海浮現兒時鄉間那片嫩得令人心曠神怡的翠綠。
我輕笑出聲,「我記得,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趙叔就會把村裡的小鬼頭叫到他家,然後從後園的瓜棚裡摘西瓜請我們吃。」
哥莞爾接了上去,「然後吃飽了,我們就拿瓜核當玩具,攪得他家一榻胡塗。」
「他氣得把我們全都趕走,還說怎也不再請我們吃瓜,但結果下一年我們又會去他家鬨一次。」
「不過趙叔生氣起來的確挺嚇人啊!」
「我知道──」我朝哥一瞄,「那次你去他家後園偷瓜,被他抓個正著,給他臭罵了一頓,連累我都遭殃。」
「喂,丫頭妳很沒良心啊!還不是因為妳一直纏著我說要吃西瓜,否則我怎會明知道趙叔的瓜要拿去賣還敢偷──也不能說是偷,因為最後老爸都有付錢。」哥怨懟的咕嚕著。
「結果我倆被老爸拎回家,然後吃了一頓打。」
「哼,大部份我都替妳擋了啦!」
那次父親氣瘋了,拿起滕條就追著我們打,我哭著叫媽,但她都不護我,我嚇得躲在哥身後,沒想到他居然挺直身子守在我前麵,後來我看見他身上的紅痕才知道他幾乎替我全擋了父親的怒火。
「不知怎的,那次吃的西瓜最甜。」瓜甜,往事更甜。
哥沒聽出我話裡的意思,「大概是新鮮吧,因為我們在趙叔的田裡就地把瓜劏開來吃。」
「嗯,沒想到我們吃飽後居然在田裡睡著了,才讓趙叔人贓並獲。」
「不過那次吃得特彆過癮,真想再試一次!」
見哥雙眸難得閃露神采,我高興就陪他胡鬨,「對耶!我也有此意哩!」
「不知道那片瓜田還在不在?」
「下次我們回鄉去看看好不?若田還在的話就一起再去摘瓜。」然後並肩躺在瓜田裡,感受藍的天、白的雲、綠的瓜葉、清香的涼風。
哥微微一怔才回話,「好,或者還能一起被抓,再吃一頓打罵。」
「放心,這次換我來護你。」我拍拍心口保證。
「傻丫頭。」
「那我們說好了,你要快快好起來,然後我們一起回鄉。」我故意忽略哥輕輕暗下的眸光,「當然啦,路上開銷要由你來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