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七月初七,沐月節剛過的第二天,翎秀宮數月前新開的一片園子裡,鳳尾蘭正值花期,一片邐迤而開的粉白,淺淡的香氣自院子裡漫開,和午後的暖陽一並透入屋子裡。
嫣紅的蔻丹指了指地上跪著的人,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怎麼著?這小賤人這麼一聲不吭的跪著,本宮也得陪她耗著是不是?"
一旁陪立著的映魚諾諾道,"娘娘,常答應不肯開口......"
"不肯開口"嘴角彎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倒是嘴硬的很"下巴點了點站的較遠的幾個宮娥,冷笑道"你們給我掌嘴,一十百掌下去,再怎麼硬的嘴也該軟和了。"
話音剛落,一偏頭,正好迎上地下跪著那披頭散發的女子怨毒的眼神,被關了兩日不進水米,聲音嘶啞乾澀,一開口嘴上的血痂崩裂。一口是血的開開合合,生生看的我背心一涼。她說,"淩衣晚,你這毒婦,你若動我一根手指,陛下和我兄長,定會要你千刀萬剮。"
可見賤人就是賤人,不僅賤,而且蠢。她若是求求饒,同我哭天搶地一番,說不定我心腸一軟,連掌摑之刑都能給她免點,她倒好,非得摁著我的傷處。狠狠再戳兩刀,我要是讓你好過了,我淩衣晚三個字非得氣得倒過來不可。一時急火攻心,順手就抄起麵前小幾上的明雲窯箍絲蓮花錦鯉茶碗劈頭砸了過去,眼見茶碗正磕在她額頭,碎成數片,劃傷處滲血不止,仍覺得不太解恨,遂伸手讓映魚去把晴方叫出來。
晴方是我自幼隨身的丫鬟,當年同我一起混跡江湖的時候,在掩月樓很學了一番折騰人的本事,讓她替我出出氣,簡直再好不過。
一個眼色下去,晴方已經領會了我"往死裡折騰"的指導思想,衝我行了禮,一隻手便拎著常素琳常答應出門去了。
我摸了摸下巴,滿意的欣賞了一下偏殿裡各個小丫鬟臉上對我家晴方一把好力氣的仰慕之情。雖然對她們不懂得這其實是手上功夫到家這一事實有些許不滿。不過本宮還是很滿意。有丫鬟如晴方,真是令本宮很滿意,相當滿意。
我相當滿意的打算去園子裡曬曬太陽,站在回廊裡,等著底下人去把花圃前的軟塌收拾一番。
"娘娘"
渾身骨頭都暖洋洋的沐浴在日光下,聽見映魚叫我,也就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映魚站在離我不遠門廊下的陰影裡,"這兩日娘娘畢竟心急了一些,雖則也掌握了一些常答應下毒的證據,到底都是些不打緊的人證,也比不過皇上心之所向,更何況娘娘近來身體好是好了些,還是弱了些。"
她話沒有說儘,大概意識到此話雖然是出自關心,到底是僭越了。
一隻手撫著腰間的玉環,我一時沒有開口,映魚是皇帝賜來的,她話沒有說儘,我便也明白了這意思。無非說的是自大婚後,我這個皇後病多體弱不堪理事,貴妃蘇琴清代掌鳳印,兼管六宮事物。我此番捉了常答應的錯處,自己動手教訓,反倒是越了貴妃的權。
我默了一會,轉身道,"你去和晴方一起,把常答應送到鳳儀宮去罷。你順便去趟尚宮局,囑咐人明日給我請個太醫來,看脈。"
映魚微愣了愣,很快的掩飾了神色,恭謹的行了禮退下。
晴方回來已過午後,我午間也沒有睡著,隻是懶洋洋的歪在榻上。眯著眼聽她回話。
“貴妃娘娘見了我,隻說您下的手重了。也沒說彆的就讓我回來了。”晴方手裡端了杯茶站著一開口一口的喝,她倒也姿態優美,看不出粗野來,我卻是越看越來氣,忍不住就開口,“你瞧瞧你這個樣子,哪有好好的小丫鬟站著喝水的,站沒站相。是少了你多少天的水喝?”
晴方被我說的一呆,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我沒正形的坐姿,實在想不到我居然能如此義正言辭的指責她,正喝的一口水就被嗆住,彆過臉咳的驚天動地。我也不急穿鞋,下床遞了塊帕子給她。轉身又爬回床上,照舊半倚了背靠,閒閒的笑。
外麵早有伺候的人聽見聲響進來,是另一個大宮女盈香,幫晴方拍了幾下背,好不容易才止了咳。又被我揮手令退了下去。晴方一緩過來就指著我,“小姐,你原來若是什麼講究婦容婦言的,如蘇小姐一般的閨秀也就罷了,你自己......”話在嘴裡幾轉,到底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咧了咧嘴,“你是不是想說,我自己也不是什麼好鳥。”
晴方一梗,臉頰都被我氣的漲紅。想了想,到底不甘心輕易被我壓倒,撇嘴道,“奴婢不敢,您是好鳥,奴婢不是。”
我越發笑得厲害。好不容易止住了,這才撫了撫胸口,問道,”阿好,你說,皇上會不會讓我稱心如意呢?”
水光瀲灩晴方好。她的大名小名,是我七歲那年,在書房看書時讀到這一首詩時玩笑間取給她的。
彼時小丫鬟還有個很難聽的原名來著,可惜已有十餘年的時光,很多東西都被我們忘記了,更何況那個難聽的隻叫過不到幾次的官籍上的假名字。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者,說曹操,曹操到。哦不,說皇上,皇上到才對。
第二日的早上,我還在床上閉著眼的時候,就被皇帝陛下從床上拽了起來,
誠如他和我做同門師兄妹的數年裡,他每天早上把我從被窩裡挖出來做早課一般粗暴。
我倒是想委屈的掉兩滴珠淚,可惜睜開眼就看見皇帝師兄一張俊臉青的發黑,一時間有點發怵,想賣賣柔弱的心思也就淡了,反倒覺得跟他耍諸多心思著實無聊的緊,就把自己胳膊弄出禁錮,秋日清晨薄薄一層涼寒,遂又把自己縮回了被子裡。
此時我家英勇忠心的晴方已經衝了進來,有她在身邊我頓時多了不少底氣,給這位正主雖說算不上儀態端方,好在也沒有太狼狽的行了宮禮,"見過皇上。"
大燕國的淳熙帝,年紀其實是很輕的。先皇德裕帝駕崩是在天佑九年七月,當今這位天子登基之後的次年,改年號淳熙,是為淳熙元年,當時他不過才一十五歲,現今是淳熙九年,也不過區區二十四歲罷了,正是年輕力壯。更何況淳熙帝蕭暄生的一副好相貌,後宮佳麗看見他,個個雙眼放綠光直如餓了數日的惡狼。阿彌陀佛,可見女人看見長相俊俏的男人,是真不要命也似的。
正如我現在這般。縱使我這個吃他豆腐吃了有十幾年的女人,一轉眼看見他,還是要發一回呆的。
於是淳熙帝殿下,坐在我床邊,看著我,深深的皺起了他那秀挺的過份的眉毛,被他目光掃過的我,渾身一個激靈,當下擠著笑,"皇上這大清早的過來......"
我話沒有說完。他就一揮手果斷的打斷了我無聊的客套,神色堅決的開口,“我還要去前朝,長話短說。”略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想乾什麼,但你這個時候什麼都最好彆乾。相反的,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在自己這一方天地裡呆著,能不要找事就不要找事。“他邊說神色反而漸漸的緩和了下來,口氣也不再生硬,抬手幫我把散亂的發撥到耳後,看著我,眼裡慢慢有柔和的光,“阿晚,你要知道,所謂的仇恨,不僅僅是你記得,朕也記得。縱片刻不敢忘”
他的手還在我臉畔,我一把抓住,微微綻開一個勉強的笑,“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三哥,我不會亂來的。”我把他的手貼到我臉上,他從昭陽宮過來,手上還帶了涼氣,我的臉頰尚且帶了初醒的溫熱,不防備被冰到,冷的顫了一顫,“我隻是不能再這麼呆下去了,再被留在這個宮裡,我會死的。你記得,可是你不懂,我會死的。”
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一年了,日複一日的被他鎖在翎秀宮裡,我活得就像被一隻手活活扼住了咽喉,呼出的每一口氣都異常艱難,帶著淒迷的血沫。
我猜想我眼裡一定有銳利的寒氣,因為在和我對視的眼裡,那一點溫和的光慢慢的湮滅,隻剩下一片冷靜的黑白分明,終於,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