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如你所見,我還是那樣……(1 / 2)

逐日 蒼三千 5422 字 11個月前

如你所見,我還是那樣的不知所雲。

>>>起。寄葬墨

時值七月。蟬鳴,聒噪。我坐在珞越皇宮亂草叢生的稟輕園,望著紅色輕紗長裙下你蜷縮的方向,對你講那些生生不息的延續。我知道四個月大的你或許無法理解我的話。但我依然要說,我是如此固執的相信,在你將來沒有我陪伴的童年,每當你想到我,便會憶起這些話——這些在你出生以前我留給你的話。你將帶著這份與生俱來的哀傷成長,逐漸睿智並且乖戾,變成像我一樣的人。

我在人世的這些年,總是帶著對死亡的渴望生活。在我身後似乎總有一雙清澈並且憂傷的眼睛長久的注視著我。那目光讓我拘謹的不敢死去。我似乎聽到眼睛的主人問我,你是朔遙嗎?你聽到日落的聲音了嗎?我循聲望去隻是一片空白,想是前世記憶的瞬間逗留,像躲貓貓一樣藏在我的今生。我帶著對死亡的依戀和渴望,在仿佛前世的質問下,哀傷的活。於是我想到帶你一起離開。

我曾想過以這樣的方式帶你離開。那時我站在珞越國神聖而高大的赤奩塔,站在熊熊燃燒的聖火旁看太陽向西沉入滄櫟海,我張開雙臂想象著帶你飛過珞越的天空,接著墜落,死去。而你將死在我的體內,永不分離。想到這裡我仿佛聽到你哀怨的控訴,你說你像我渴望死亡一樣渴望出生。於是我打算讓你活下去,而我會在你出生的時候死去,那一刻我們分離,各自如願以償。但你不要難過,我們不曾分開。我那份渴望死去的哀傷將作為另一個我,永遠留在你的身邊。而我將帶走那個如我一般渴望死亡的另一個你。

於是我決定叫你葬墨。你在出生以前,便葬在了我的心裡。

我是你的母親。櫻黎。

>>>一.葬墨

我常常憶起風的姿態,起於喧囂,終於寧寂。

就像珞越國一段嘈雜的曆史,在歲月潮濕的季候裡逐漸斑駁了鏽跡。

很多年前,我曾是珞越的皇子。那時我的父親龍軒,還是稱霸六國的君王,每年有大批的使者前來朝聖。我記得他常常在大殿前空曠的廣場上獨自舞劍,陽光下古銅色的皮膚熠熠生輝。在他右手手臂的內側,有一顆暗紅色的痣,我曾固執的認為那是亡靈的血咒,打在他執劍的手臂,終有一天,他們會回來報仇。每每這時,父親總是微笑著撫摸我的臉頰。他仰起臉望著灰藍色的天空,宛若喃喃自語般,他說:我並不喜歡廝殺,但我要守護你們的安寧,守護我的子民。有冰冷的淚滴落在我的額頭,像永恒的諾言。

然而,父親終究沒有守住他的承諾。當浮雲以皓白的姿勢滑過灰藍色的蒼穹,他堅毅的身軀便在宮廷的漫天火光中灰飛煙滅。那夜未滿十歲的我站在殿前空曠的廣場上,看著他宏大的寢宮轟然倒塌。炙熱的火光肆意蔓延,皇宮的夜晚變得溫熱而躁動。國師虛穀闌用她蒼老的聲音宣告新王的登基,我年幼的哥哥暮染身披龍袍走上珞越神聖的赤奩塔點燃火炬,於是滿朝臣民虔誠的跪倒在地高呼萬歲。我伏在他們中間,伏在珞越哀傷炙熱的土地上,附和著他們浩大的聲音呼喊著萬歲,就像很多年前,在我還未出生時,他們也曾跪在這片亙古不變的土地上,對著我的父親高呼萬歲。

這夢魘一般浩大的聲音讓我霎時迷離。於是我抬頭仰望高大的赤奩塔,塔頂嫣然的聖火肆意燃燒,透過凜冽躁動的青煙,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哥哥暮染麵色悲戚而茫然,他一言不發卻悲傷地俯視著我們,又或者隻是在看我。右手微微顫栗,一如我死去的父親。於是我想到那些從前,他總是比我高過半頭,聲音宏大而堅毅。我努力向著他的身高生長,待我長到他去年的高度,他仍是高我半頭的哥哥,微笑著俯視我所有卑微的不甘。我望著他的頭頂在心裡說,什麼時候你才會停下。而現在我悲哀的發現,他已高過我一個塔的高度。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喊他哥哥,他已是珞越的王,延續了父親的軌跡。那半頭的差距決定了我終將隻是他的臣民,卑微的跪在他的腳下呼喊萬歲。

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喊他哥哥。他就在塔頂那樣悲傷的看著我,像是看曾經的自己,但我再也無法從他的身上,看到未來的我。我的哥哥暮染,已是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太陽。炙熱而遙遠。

我跑去問國師虛穀闌我的父親是不是永遠離開了珞越。她用蒼老的手掌輕輕將我摟在胸前,笑著點頭,然後搖頭。她說她不知道。她告訴我萬物皆有自己的歸途,或許先王已經離開去尋找自我,又或者他永遠逃不出珞越的城牆。我茫然地注視著她布滿褶皺的臉頰,在她溫熱的懷抱沉沉地睡去。那夜我夢到我滿腔的牙齒瞬間脫落,帶著疼痛的撕裂感決絕地離去,我哭著哀求它們留下,而我死去的母親再次微笑著出現在我的夢境。她用冰冷的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淚痕說,葬墨,不要哭,我們一起走。我抬頭望去,她白皙的臉龐突然間布滿了血跡,哀傷的瞳孔突兀地垂下。我尖叫著醒來,在深夜巨大的黑暗裡嚎啕大哭。國師虛穀闌輕輕將我摟在胸前,她說你像極了你的母親。

而我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都源於那部鮮為人知的史冊。很多前年史官殷禾曾用他字跡清秀的小篆記錄了珞越王妃短暫的一生,那位被世人稱作桃源笑姬的王妃櫻黎,曾是珞越第一琴師。她常常在皇城外滄櫟海邊的黑色礁石上撫琴,神色悲戚而茫然。珞曆瑄延九年,我的母親櫻黎在珞越神聖的赤奩塔失足摔落。於是我常常想象著母親落下時的場景,她殷紅的水袖燃起炙熱的火焰,如同涅槃的鳳鳥,最後靜止在珞越焦灼哀傷的土地上,畫卷一般安靜地死去。但我知道她的靈魂早已飛走,飛去很高很高的蒼穹。所以我總能在夢裡聽到她那咒語般的呢喃,她在遙遠的天空呼喚著我的名字。她說葬墨,我們一起走。

在所有關於母親的夢境中,這樣的呼喚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揮之不去。次年七月,十歲的我背起一隻沉重的行囊匆匆離開了珞越,彼時驕陽似火,盛夏的蚱蜢在陽光下躍起蒼綠色的軌跡。我撐起一隻白色的帆船,向著滄櫟海的彼岸駛去,身後是母親櫻黎曾經屢屢撫琴的礁石。而我的哥哥,珞越年輕的君王,就站在赤奩塔的頂端一言不發的看著我。我似乎聽到很多嘈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年輕的君王,蒼老的國師——他們雜亂的聲音夢魘一般喧囂不止。

他們說,葬墨,你逃不掉的。

>>>二.暮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