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如你所見,我還是那樣……(2 / 2)

逐日 蒼三千 5422 字 11個月前

我曾站在珞越國神聖的赤奩塔,聽到日落的聲音。

年幼時我常常爬上高大的赤奩塔,站在熊熊燃燒的聖火前眺望遠處深邃浩渺的滄櫟海。彼時太陽帶著染血般凜冽的殷紅被潮水吞沒,珞越的天空霎時沉寂,女孩季緋月就穿著她輕斂嫣然的舞裙坐在海邊的黑色礁石上彈奏婉轉清涼的七弦琴。海水肆無忌憚的拍打著礁石,赤奩塔的火焰溫熱而焦灼,我仿佛看到她忽然轉身,對我嫣然一笑。然而我聽不到她的琴聲,那些詭異而神秘的音符穿越珞越國氣勢恢宏的瓊樓玉宇,穿越滄櫟海煙波浩渺的潮起潮落,死亡一般安靜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聽到的是靜。紅色嫣然淒迷的靜,在滄櫟海深邃浩瀚的水麵肆意蔓延。我死去的父親龍軒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到這種靜,他說那是祖父臨死時的聲音,彼時日沉西海月明星稀,還是儲君的他拔劍刺向先王的胸膛,殷紅的血液霎時噴湧而出灑向珞越焦灼哀傷的土地,悲戚而疼痛。而我將來也要像這樣殺死他,珞越的皇位是充滿血腥與殺戮的繼承,我們單調的複製著上代君王的一生,連同手臂上暗紅色的痣都分毫不差。我們活著,然後死去,太陽一般安靜地隕落,而新的日出會帶來破曉的福祉,王國將因此永生。

於是年幼的我常常在赤奩塔的頂端虔誠地注視著太陽的離去,注視著那些亙古不變的過去與未來。我曾追著隕落的太陽來到海邊,滄櫟海的潮水肆無忌憚的拍打著礁石,女孩季緋月就安靜地坐在那裡凝視遙遠的天際,她殷紅的水袖沒入海麵,旋即潮濕。而我悄悄站在她的身後,直視所有淒迷的靜,日落的聲音以一種浩大的氣旋充斥我的頭顱,我看到她忽然轉身,對我嫣然一笑,就像曾經很多次我站在高大的赤奩塔,想象著她的笑靨如花。於是我問她,你聽到日落的聲音了嗎?她笑著點頭,她說她聽到了,她始終聽得到那種嫣然淒迷的靜。後來她笑著對我說她是季緋月,是滄櫟海邊的琴師季緋月。她的笑聲清澈明朗,嫣然詭異,夢魘一般縈繞在我的耳際。

我懷著對弟弟葬墨的羨慕日漸成熟並且哀傷。那晚我一刻出生的少年如此輕易走出了這場充斥著殺戮的繼承,時間上細微的差距注定作為哥哥的我隻是延續王國的機器,仿佛命運的傀儡般永遠走不出珞越的土地。直到我重新站在神聖而高大的赤奩塔,在那個早已日落且尚未日出的夜晚成為珞越年輕的君王,我悲哀的命運□□在珞越最高的赤奩塔,在滿朝臣民虔誠的目光裡逐漸卑微,就像我死去的父親。我看到我的弟弟葬墨在人群裡昂起頭直視我這場按部就班的宿命,就像曾經他總是用那樣犀利的眼神注視我的頭頂,我突然發現他才是真正的王,可以統禦命運的王。他的視線無處不至,不管我站的怎樣高,我的弟弟葬墨總能用他深邃而不羈的眼神直視我的頭頂。我像我的母親渴望死亡般渴望弟弟的人生,但我終究不懂——作為雙生子的我們,誰又是母親的葬墨。

我遇到如我死去的母親般睿智並且乖戾的少女季緋月,她從前總是穿著輕斂嫣然的舞裙坐在海邊的黑色礁石上彈奏婉轉清涼的七弦琴。直到後來成為我的妻子,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琴聲。她用清澈並且哀傷的聲音對我說,王,我們滄櫟海的琴師帶著這樣的使命出生,然後死去。於是她對我講到死亡,她說那是宛如日落般嫣然詭異讓人欲罷不能的甜美芳香。我突然明白了迫不及待死去的母親。在我出生的那一日,她著魔般地爬上高大的赤奩塔,在傍晚橙紅色溫暖靜謐的高空,同遠處的夕陽一並墜落。成為我妻子的季緋月就這樣複製了我死去的母親的一生,就像我悲哀的複製了我的父王。

而我的弟弟葬墨帶著他與生俱來的自由離去,彼時七月裡驕陽似火,我站在高大的赤奩塔,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逐漸隱去的背影,在我屢屢觀望日落的滄櫟海,他撐起一隻白色的帆船駛向彼岸,像遠去的夢。我忽然明白了我遠去的弟弟葬墨其實隻是一個夢,一個我永遠無法追上的,日落的夢。也是我死去的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妻子季緋月的夢——那些被禁錮在宿命裡的人永遠無法企及的自由。

>>>三。無靈

我死去的師傅朔遙常常對我說起這世上的另一個我。

那時我們居住在滄櫟海荒無人煙的孤島上,我的師傅朔遙常常在海邊的望日石上撫琴,她的琴聲時而婉轉清涼哀傷淒迷,時而雄渾壯麗蕩氣回腸,而年幼的我總喜歡聽著她的琴音看太陽從另一個世界徐徐升起,光芒璀璨,海麵霎時被染成綺麗的金色,夾雜著所有斑駁陸離的詭異色彩肆意蔓延。我曾問她為什麼每天的太陽總是一模一樣,為什麼它們總是沿著相同的軌跡來到這裡。師父告訴我說它們是另一個彼此,是永遠不會相遇的相同。於是她對我講起有關另一個我的傳說,她說那是一個像我一樣的少年,深沉冷漠,眼神淒迷。他居住在滄櫟海對麵珞越國冠冕堂皇的宮殿裡,錦衣玉食。於是年幼的我常常蹲在海邊的沙灘上日夜不停地堆砌著金黃色的宮殿,堆砌著另一個我的瓊樓玉宇。看它們被潮水吞沒,思念那個像我一樣的少年。

每當天色轉暗的時候,孤島上方浩瀚的蒼穹瞬間被渲染成深沉的墨色,我便知道太陽已經從滄櫟海的西岸離開我們的世界。而師傅朔遙卻從不允許我去觀看日落,她告訴我所有的日落與日出是一模一樣的,太陽從一個世界消失,接著又去了另一個世界。於是我們長久的守候在孤島的最東端,等待另一個太陽的到來。它來自滄櫟海東岸的珞越,穿越海麵煙波浩渺的潮起潮落來到我們的世界。而我相信每當我看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那個像我一樣的少年,就在遙遠的東岸虔誠地注視著它的遠去。我們隔著滄櫟海波濤洶湧的此起彼伏,隔著日升日落的黎明與黃昏,注視著同一個太陽。

我問師傅朔遙,是不是這世上也有另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子,在滄櫟海對麵的礁石上,彈奏著相同音色的七弦琴。師傅對我說或許沒有,又或者曾經有過,但早已消失,就像未曾出現。於是我常常幻想另一個她,穿著她從未穿過的紅色長裙坐在滄櫟海對麵的礁石上單手撫琴,她的琴音婉轉清涼又蕩氣回腸,穿越彼岸氣勢恢宏的瓊樓玉宇,穿越滄櫟海煙波浩渺的潮起潮落,落在另一個我的耳際。

後來我的師傅朔遙在望日石上縱身落入大海。彼時孤島的夜色尚未褪儘,昏暗的天空落下紛繁複雜的雨線。我看到她素雅的白衣浮在水麵緩緩漂向太陽曾經升起的地方,安靜地如同歸去。於是我問她是不是去了滄櫟海的彼岸,去尋找另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子,但我再也聽不到她的回答。我知道我的師傅朔遙再也不會站在我的麵前,對我講那個有關另一個我的傳說,那些永遠不會相遇的相同。

我抱著她一生愛不釋手的七弦琴跪倒在鹹澀的海水中嚎啕大哭,滄櫟海氤氳的濃重霧氣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仿佛看到另一個朔遙從天空墜落,她殷紅的水袖燃起炙熱的火焰,如同涅槃的鳳鳥,最後靜止在彼岸焦灼哀傷的土地上,畫卷一般安靜地死去。

幾年後的一個黃昏我看到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有白色的帆船徐徐駛來,就像當年師傅順水而去的白衣。於是我向著那抹皓白拚命跑去,直到滄櫟海澎湃的潮水逐漸沒過我的頭頂,那些瘋狂的液體肆無忌憚的拍向我的全身,在我閉上眼睛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師傅朔遙穿著她素雅的白衣向我走來。我拚命揮舞著右臂對她喊道:朔遙,你看,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已經不再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太陽。

第一次,我看到她笑靨如花。

>>>終。寄親愛的讀者

我知道你或許想要問我,誰是另一個誰,誰又是誰的前生今世。

而我能給你的答案,都在之前那些看似瘋言瘋語的文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