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隱蔽的院子,用籬笆草草圈出輪廓,外麵樹木茂盛,內裡疏於打理,早已荒廢得失了本來麵目。
他進來時,沒有想到會遇見熟人。
那個女子背對著他,跪在祠堂裡,一身素白,黛色長發隨意披散,看不到臉孔,隻是這背影讓人覺得有些熟悉。
“展昭?”女子轉過頭來,看著他微笑。
“姑娘你……陸顏卿?”展昭一愣,隨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麵前這個女子,不是死了麼?
陸顏卿像是看出了對方的疑惑,臉上笑容加深:“南俠可有看見顏卿的屍身?”
確實不曾。但胸腹中箭落入深潭,怎麼都不像能活的樣子。
“陸姑娘好運氣。”不管怎麼樣,人活著總是好事。展昭淡淡地一笑,語氣溫和。
“展某人客氣了,傳說中的那什麼貓才是真的好運氣,百打不死百折不彎,真是天生的勞碌命,隻怕將來入了土也得自己爬出來休整墳墓。”
“……”
遇見陸顏卿的時候,展昭還是江湖的南俠。
這一個女子總給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說她溫柔,卻沒有半句溫言軟語;說她潑辣,卻不會當真糾纏不清;說她灑脫,卻不肯放下執念忘於江湖。
陸顏卿不是江湖女子,她從來的那一天就說過,自己是要離開的,如果不是死了,就一定要帶一個人一起回家。
她的身手不錯,也並不多麼國色天香、愛惹麻煩,所以展昭沒有想到她會結下仇家,更沒有想到,她最終想要帶走的人,竟是自己。
“如果我不死,你會跟我走嗎?”
“……彆說話,你傷得很重。”
“展昭……不帶這麼轉移話題的……”
“陸姑娘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話音剛落,那女子突然一把拔下箭矢,任由鮮血染紅衣裙。
“陸顏卿!”展昭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止血。
“站住,”陸顏卿冷下臉來,“展昭,你是個偽君子。”
“展某……”展昭心想,這年頭救人怎麼還能救出個‘偽君子’來?
“展昭啊展昭,”女子掰著指頭細細講來,“知道南俠重諾,但你也不能見著快死的人還這麼硬的心腸啊!你看,像我這種情況,想你我這種熟悉程度,又問了這種話,你應該答應下來,了了我的心願。回頭我死了,一了百了,又不耽誤你再找彆的女人。可是展昭你呢?居然不答應!你可知道這多麼傷我的心?你可知道這讓我九泉之下難以瞑目?”
“……”展某怎麼沒看出來你快死了?
“展昭,你到底答不答應?”
“展某認為不妥。”矜持啊,陸姑娘,女子要矜持。
“陸顏卿也不是輕賤的人,”她扔下箭矢,昂起頭,對傷口不理不睬,“展昭,今天我隻要你一句話。”
“……請講……”當然,如果陸姑娘你不想說那更好……
“你對顏卿無意,顏卿絕不勉強。”
“多謝姑娘深明大義。”深明大義?展某隻是開玩笑的。
“所以——我隻要一個我和你的孩子。”
“…………………………”什麼?!
當是時,南俠的感情非常複雜,複雜到巨闕一顫,直接砸在腳上。
如今,看著眼前的女子在祠堂內跪叩祈禱,神情嚴肅,舉止穩重,展昭有種荒謬感。
想當年,陸顏卿可是一邊按住傷口一邊當場笑噴的。
“噗哈哈哈哈~~~”女子壓住胸口,半蹲在地上大笑,“展昭,你居然當真的?!”
“陸姑娘……”
“展昭啊展昭,你這幅樣子,我都後悔剛剛為什麼不直接當真得了~噗哈哈哈哈~~~”
“陸姑娘……玩笑不能亂開……”= =
“誰說的?我們陸家的家規是:平時話可以隨便亂講,隻要……”陸顏卿突然停下來,漸漸斂了笑容,“對了展昭,你為什麼在這裡?”
“莫非姑娘不知,這條路通往常州?”
陸顏卿為人活潑隨和,但卻從來無人知曉她來自何方。
女子似乎聽出了南俠話外的意思,不懷好意地一笑:“南俠這一問可問著了,小女子確實不知。怎麼?準備帶我回家看看?”說到‘家’字,她還特意咬了重音。
“……展某隻是好奇,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如此……”
“嗯?”
“……‘天仙’般的人物。”‘天仙’二字也咬了重音。
和陸顏卿這樣的女子來往,要緊之事便是不能給她留下‘溫潤’‘謙和’‘淡雅’的印象,這些在她眼中,等同於‘良善’‘可欺’‘不用擔心被報複’。近一年來血淋淋的教訓,無不告訴展昭,見到此女,‘阿昭’可比‘南俠’吃得開。
看著陸顏卿處理好傷口,走上官道,展昭也掉轉頭,繼續自己的回鄉路程。仔細回想之前女子的話語,總覺得心神不定。雖說陸顏卿平日言語無忌,卻實在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除非……
展昭轉身,又沿著來路追了回去。
然後,就是墜落深潭的那一幕。
溫和、調笑、嬉鬨、淡漠、嘲諷,甚至風塵女子般的自憐自賞,對陸顏卿來說都不稀奇,唯獨絕望從不曾有過。
被人一掌打在胸口,她卻不閃不避,隻微微仰頭,看向遠方。那目光在偏西的日頭下閃著金色光芒,有些釋然有些哀傷,隨後,便與他的視線交彙。
有驚喜乍現,接著是慌亂和絕望。
展昭來得終究是晚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陸顏卿落水。女子手臂半舉,徒勞揮舞,眼眸中絕望之色漸濃。
她怕得是什麼?
如果問陸顏卿本人,得到的回答一定是:‘我怕我再見不到你。’可這話能夠當真麼?或許也僅是個惡劣的玩笑。
祭拜完畢,陸顏卿起身,走出祠堂,行容一派嫻靜守禮:“展大人有什麼事就問吧,顏卿不敢推辭。”
展昭歎了口氣,拱手一禮:“府上可有過一位楚夫人?”
女子低下頭,神情稍變:“展大人真是說笑,陸家哪裡來得楚夫人?”
“或許有陸家女子嫁入楚家?”
“荒唐,我陸家女兒是隻招上門女婿的。”
“姑娘是說……”
陸顏卿抬起頭,一臉戲謔:“展大人沒有聽錯,我陸家就是如此不管人情世故,容不得一個孩子姓外姓。”
一陣難挨的寂靜,展昭和陸顏卿在祠堂門口大眼瞪小眼。
“展昭,”最後,還是陸顏卿繃不住了,“你不問我為什麼?”
“姑娘想說就說,不想說也罷。”紅衣護衛笑得雲淡風輕。
“……你明知道彆人越不詢問我越想說……”
“陸姑娘承讓了。”
陸顏卿背過身去,偷偷翻了個白眼,等再次麵對展昭,又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摸樣:“展大人請跟我來。”
陸家的宅院荒涼,隻在角落有星星點點的綠色,轉過幾個彎後,是一座孤零零的墓碑,碑上刻著三個字‘陸茹君’。
“從來都沒有過楚夫人,她隻是陸茹君,我的母親。”說這話時,陸顏卿神情淡漠,甚至有絲譏誚。
陸家向來人丁單薄,不知哪輩的祖宗定下規矩,後輩子孫從此不得外嫁。從曾祖那一輩起,陸家開始單傳,而上一代更是隻有一個女兒——陸茹君。
父母早亡,一個孤女要尋到如意郎君本就不易,更何況陸家沒有頂天的權勢金錢,又要求男子入贅,於是陸茹君迫不得已,想了個主意。
“陸茹君從未嫁給楚天明,她就隻是陸家的女兒,”陸顏卿盯著墓碑冷笑,“可惜,我還是個女兒。”
為什麼不是男孩?
兒時,母親的神情總是愁苦,看她的眼神也頗多怨念。陸顏卿以為母親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因而懷念或怨恨起那段時光。結果直到陸茹君去世之前,她才知道真相。
怎麼不是男孩?
若是個男孩,哪還有如此多的糾葛煩惱?若是個男孩,哪還用得著違背倫常,隻為了延續宗族?
倒頭來,違常的女子又能得到什麼?
“雖然說陸家言語不忌,但這麼‘不要臉’的女兒,‘活該’無處棲身。”
祖墳裡,沒有陸茹君的位置。她隻能孤零零的待在外麵,守著一處荒院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孩子,終有一天會長大,會走上她曾經走過的路。
將來,這裡還會多一座孤墳,墓碑上刻著陸顏卿的名字。
“展昭,那句玩笑話,早晚會變成真的,”女子隨手用袖擺抹拭墓碑,“你肯當君子,卻不知天底下多少人願為登徒子。這樣可以隨意折辱,又不必負責任的女人,除了陸家,還有哪裡能找到?”
“我不從,是無後,得子女,是無恥。天地之大,於陸家女兒,卻隻是這小小的宗祠院廊,任你走得再遠,都要埋骨於此。展昭,不是顏卿不曉事,而是比起楚天明這種貨色,我太希望……多少有些不同。”
展昭沉默片刻,岔開話題:“你認得楚天明?”
見他不願回應,陸顏卿也靜了靜心,重新掛上懶散的笑容:“自然認得。當年我在外遊曆,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他。我想看看,母親臨死前打算保下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你對他的評價如何?”
“浪蕩公子,狼心狗肺。”
看到女子臉上瞬間劃過的陰霾,展昭一時無語。
楚天明此人確實膽大包天,甚至稱得上滅絕人性。十幾二十年來,他每每娶妻納妾,膩味了便設法弄死,對外謊稱病故。如今,若不是有娘子老父喊冤,卻不知還要讓他逍遙到什麼時候。
那日查案,早年在楚家做過短工的老人,曾提起最早有一名‘楚夫人’。沒想到,查來查去,這竟是陸顏卿的母親。
“展昭,你若殺他,也讓我在一旁瞧瞧,回來後,至少要母親知道,她在宗祠許下的願望是多麼可笑。”
楚天明的案子,原本以為隻要開棺驗屍,真相自然大白天下。可是,一旦真要去做,卻又平白多出許多阻撓。
先是喊冤的老人家不肯,說自己女兒命苦,嫁給個畜生,死後可不能再不得安生。好容易做通了老人的工作,又是楚家抬出種種族規,把日期一拖再拖,直到仵作暗示,屍體皮肉已經腐爛,看不出生前是否受過虐待,楚家才終於鬆口。
接下來,阻攔的人換成了陸顏卿。
“陸姑娘可否道明緣由?”包拯坐於廳中首座,神態威嚴。
“包大人,”陸顏卿不卑不亢地行禮,“民女了解楚天明,他嘗了陸家女兒的甜頭,如何肯再用心待人?這十幾年,什麼娶妻納妾,他不過就是用了一幫無辜女子,練習如何殺人而不著痕跡。”
“姑娘知道些什麼,但說無妨。”
“這法子說來也容易。”
幾年前,陸茹君過世,陸顏卿踏入江湖尋訪生身父親。一次路過河畔,見一女子單衣跪於水中,半身浸濕。當時已是冬季,那婦人瑟瑟發抖,卻偏又不肯起身。走到近前細看,婦人竟是被繩索拴住,一端攔腰係緊,另一端在樹上纏繞數圈。陸顏卿要為其解開,遭到女子拒絕。
‘妾知姑娘好意,但嫁入楚家,就隻有這一個去處。現今姑娘能救我,卻不知如何救我一世。妾隻願歸於黃泉,再不受這折磨便罷。’
聽到這裡,展昭突然插話:“那日見你私入民宅,就是為了此事?”
陸顏卿一愣:“展大人怎麼知道?我剛才並沒有提到地名……莫非,展大人也見過她?”
“……不錯……”
看展昭低頭沉吟,陸顏卿便不再追問。想也知道,跪在水邊的婦人是個玲瓏人物,明白人不同話亦該不同。先前那番話,對女子有用,卻未必能阻止展昭出頭。
況且,自己不問,自然有人代勞
“那女子可有對展護衛說什麼?”
看,問話就這麼來了。
“那女子隻對屬下說……她有違婦道,甘願受罰。”
原來如此,這樣的理由確實不便插手。
“看來展大人也算不得知情,包大人還是聽民女說吧。”
離開河畔,陸顏卿仍舊不能放下心來,於是一邊在附近城裡住下,一邊留神查找婦人的下落。第二日正午,事情有了眉目。
一頂轎子入城,揀著偏僻的小巷拐入一處大宅,聽下人議論,說是二夫人染上風寒,要回大宅醫病。
晚上,陸顏卿潛進宅院,果見那婦人高燒,氣息奄奄,旁邊並無看顧之人。
‘妾本名伶,不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姑娘若真憐我,就放我去吧。’
婦人病故,陸顏卿不忿,想要找主家的麻煩,不料在堂屋門外,卻聽見‘楚天明’這個稱呼。
害人的畜生,居然是陸茹君心心念念的‘良人’!
陸顏卿一時情緒激蕩,躍出楚宅,在城中第一次遇上南俠。
“我查了楚天明一年有餘,見他對嫁進家門的女子百般刁難,不時虐待。他所說的‘病故’倒是事實確鑿。要想除去一名女子,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讓她心灰意冷,外傷內乏,時日久了,任誰都是一個死字。”
如果楚天明自己不承認,沒有誰能說他殺過人。
“要楚天明認罪,要麼有人證要麼有物證,隻是負責折磨女子的家仆都有犯法,且往日楚家待他們不薄,走這兩條路怕是困難,”陸顏卿微微側頭,偷瞄站在一側的展昭,“民女還有另外一個法子,不知包大人肯不肯嘗試。”
展昭注意到對方的視線,有些不明所以地低頭檢查自身——沒什麼不妥啊?
包拯和公孫對視一眼後,點點頭:“陸姑娘請說。”
“楚天明幾年前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女兒,還是個千方百計查他罪證的私生女,故而買通殺手,意圖殺我於江南路上。”
這麼說,當年陸顏卿的殺身之禍來源不是仇家,而是親生父親?展昭皺起眉,難得認真地打量起身旁的女子。
陸顏卿容貌隻能算得清秀,眉眼稍細,衣著簡單料子倒是中上,臉上時常帶著抹半諷半冷的笑容。如今,她神情淡漠,對那楚天明沒有半點感情,確實不像作假。
生恩不如養恩大,更何況一方是生她養她的親生母親,另一方是棄她殺她的hun蛋chu生。
“楚天明既不知我未死,,也不知陸茹君已死,”陸顏卿勾起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下策是我以‘陸顏卿’的身份扮鬼,賭他會不會害怕鬼神之說,這上策嘛……”說著,又瞄向展昭。
這回,包拯和公孫策就算眼神再不濟,也看出了上策和展護衛有關。
‘本府認為,一切應以案情公理為重。’——包拯目不斜視,忽略展昭求助的目光,衝陸顏卿略略點頭:“上策如何?”
‘學生認為……展護衛,你還是認命吧。’——公孫策轉身倒茶,讓展昭的視線落在自己後背上。
‘……*&*&%^#$’——展昭= =|||||
“楚天明此人最是好麵子,隻要是他的女人,哪怕已經玩厭了,打算除去,也不容許彆人染指。陸茹君算他的第一個女人,更是如此,而顏卿又與母親長得頗為相像……”
廳中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自然猜得到陸顏卿的意思。
“陸姑娘是要展某……”展昭表麵淡定,右手卻藏在袖子裡狠狠地握了握拳。
“展大人要假戲真做,顏卿也不介意。”
“……”展昭認人不慎。
“……”展護衛,本府對不住你。
“……”展護衛,以後出門注意,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千萬彆招惹。
“……”顏卿以為,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當天,陸顏卿換了衣服發飾,打扮得仿若已婚婦人。展昭則隻是留下巨闕,然後在眉峰鬢角做了點修飾,使年紀看上去稍大。
下午,兩人晃晃悠悠地出了城,留下一路莫名的行人——那是展護衛?不對,是展護衛他爸吧……||||
“展某人妝化的不錯。”陸顏卿低聲讚揚。
“多謝姑娘誇獎。”展昭嘴唇抽搐,努力忽視身後的議論聲。
“‘陸茹君’說得是真心話,展大人怎麼可以如此不解風情?”某女趁機靠過來。
“……”展某要忍,這是做戲是做戲……
(忍到儘頭,無需再忍……不過現在展某人還是暫時先受著吧,劇情需要劇情需要,啊哈哈哈……咱又從正劇跑偏了orz)
楚家家業說大倒也不大:朝中沒有倚重的官員,所有關係都是利益使然,來得快去得也快。
楚家家業說小倒也不小:銀錢不缺衣食無憂,甚至有許多富餘可供奢侈,人前華裳人後驕。
在這汴京近郊,就有一處楚家的宅子,近些天,楚天明正是居於此地。
“這楚天明真是蠢貨,要殺妻妾,怎麼不回南方老宅?偏偏要在汴京轄地殺人,怕是這些年順利慣了,或是想要考校你們開封府的能耐。”陸顏卿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隻怕是另有原因,”展昭神情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