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處隱蔽的院子……(2 / 2)

天涯路 文瀾傷 13267 字 11個月前

“什麼?”

“南方未婚又可心的女子已經儘了。”

“……”我可以當這是玩笑嗎?(陸顏卿= =|||)

此女一向善於令他人糾結,因此能看見她糾結是一件……很爽的事。

展昭無辜望天,卻是沒有料到,自己日後會為了這次的玩笑落人口實。

兩人靠近楚宅,作出一副形色匆匆的摸樣,到大門前,陸顏卿突然勒馬停住,轉頭去看府門。

“夫人,有何不妥?”展昭滿麵關切地詢問,暗地裡不知磨了多久的牙。

“都怪我憂心家裡的孩子,原不該這時候出門的,回頭入了夜,怕是要露宿荒野。”好嘛,‘孩子’都有了。

看看天色,差不多是晚餐時間,兩人裝模作樣地商量片刻,決定求身邊這宅院的主人暫時‘收留’,明日大早再‘上路’。

這種小事楚家管家便可做主,隻要不進主家住的那片院子,並且孝敬得合理,客人要留宿仆役房當然方便得很。

陸顏卿給管家塞了一錠銀子,笑得溫婉略帶羞澀:“給老哥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管家樂得合不攏嘴,順手將銀子藏進懷裡,“你倆跟我過來吧。”

進入楚宅,展昭和陸顏卿自然是要……住同一間屋子的……(= =)

“我說展大人,彆苦著臉啊,”陸顏卿一副事不關己的摸樣,坐在桌前喝茶,“橫豎這案子今晚上就結了,又不讓你多住幾天。”

你還想多住幾天?!

“如何見到楚天明,陸姑娘心中可有數?”展昭倚在窗前,留神屋外仆役的情況。

“每日傍晚,他會帶著尚未厭倦的女子漫步花園,”陸顏卿放下茶杯,笑容又開始變得冷漠,“乍聽上去像是風雅,但依我看,倒像是在選墳。”

“陸姑娘此話嚴重了。”

“怎麼嚴重?這選墳也分兩種,一種是埋身之處,另一種是葬魂之地。楚天明的女人自然要埋在外麵,所以他選的‘墳’是後者。”

從廚房雜役那裡買些簡單的小菜,兩人用過後,便去了楚宅花園。

園子並不太大,枝繁葉茂草木成蔭,當中一處池水,微風拂過,水波蕩漾。

陸顏卿挑了背光的樹蔭坐下,靜靜望著池塘對岸。展昭在旁邊站定,眼簾微垂,留神女子的表情。

其間,仆役往來,或整理庭院或捧物侍奉,儼然大家做派。

突然,陸顏卿目光一動,表情瞬間冷了下去。展昭立刻便明白,他們等的人到了。

來人三十餘歲,身著青色羅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挽一名嬌豔少婦,向著水池走近。

展昭看看陸顏卿,得到對方肯定的回應,知道眼前這人便是楚天明本人。

再仔細打量那張臉孔,與陸顏卿倒是真有幾分相似,隻是眉眼間多了些浮躁,條線也偏於剛硬。

毫無疑問,陸顏卿並非完全不像自己的父親。

扮演陸茹君,真的沒有問題?

陸顏卿注意到展昭的視線,回以淡漠的笑容。

其實像或不像並不重要,她隻需要知道,無論楚天明對陸茹君是什麼感情,這樣一個奇異的女人,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忘不掉就好,忘不掉才有可能欺騙記憶。

挽著楚天明的少婦年紀不大,麵容柔美,看人的眼神有些羞澀和謹慎,像是唯恐怠慢了夫家。這樣的女子,怕是還沒得到機會認清身邊人的真實麵目。

說不好,今晚上又會有一縷芳魂葬送於此,再不敢對世間男子存有幻想,再不敢奢望什麼連理枝比翼鳥,再不敢祈求今生來世。在她眼裡,這一世的念想將隻剩下最終的了結。

君不憐妾,妾自何尤?

陸顏卿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作出驚異地表情,似乎剛剛發現池邊的兩人:“楚天明?!”

這一聲呼喚道不明的複雜,懷念哀歎仇恨惋惜……十幾年的時光流逝,陸茹君若看清所有事實,該也是這樣的無措無奈。

楚天明隨著這聲招呼抬頭,然後猛地瞪大眼睛,滿臉的驚疑:“你是……”

陸顏卿微微一笑,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隻剩眼神中的一點憂鬱:“天明不記得了?枉費茹君曾經念你想你的十餘年。”

茹君?陸茹君!

這容貌聲音,這舉止言辭,莫不是十餘年前不告而彆的陸家女兒?

“是你!”楚天明一把甩開身旁少婦,幾步搶上前,“你這賤人還敢再來找我?”

“賤人?”顏卿失笑,“我陸茹君怎麼當得楚公子如此高的評價?茹君一介女子,孤身遊蕩江湖,數年不曾守家,此為不孝;從君而未適君,此為不德;生女養女卻不能留其長命,此為不慈。楚公子倒是說說看,茹君豈是一聲‘賤人’便能形容的?”

這些話說的是陸茹君,還是陸顏卿?展昭暗歎一口氣,垂手站在一旁觀望。

“你!好個牙尖嘴利的陸茹君!”楚天明反倒冷靜下來,背手站定,冷笑著招呼,“來人!留這兩位客人好好休息,千萬彆怠慢了。”說著,陰翳的目光掃過陸顏卿,在展昭身上略頓片刻,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許多手持利器的家丁奔來,將幾人團團包圍。

“楚公子,若隻是這般陣仗,茹君可就和……”陸顏卿拉住展昭的衣袖,刻意吞下了稱謂,“先走一步了。”

“你果然足夠下賤,”楚天明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咧開嘴,“這麼快又搭上個男人。”

“您可折殺茹君了,茹君何德何能?再不濟,總比某些買凶殺女的畜生好了太多。”陸顏卿也眯起眼睛,笑得詭異,“楚公子殺了陸家的繼承人,茹君一婦道人家,報仇無望,另擇夫婿重新生養,又有什麼說不過去的?”

園子裡一時安靜下來,楚天明喘著粗氣攥緊拳頭,心下暗暗發狠:真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展昭起先一僵,隨後鬼使神差地,居然隔著衣袖扶住陸顏卿的小臂。

安慰?憐憫?究竟是何緣由,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陸顏卿愕然,但很快便平靜下來,不動聲色地抹開攙扶的手。

未曾養於深閨,未曾懂得矜持,這樣的女子,原本就不會在意幾句言語。若是事事入心,陸家女兒如何長命?陸茹君學的是三從四德,可她清楚,教孩子是不能走老路的。

“楚公子,茹君也是在江湖上走過一遭的,這些尋常家丁,還是不要拿出來丟人了吧。”

“尋常家丁?”楚天明獰笑,“好,便讓你看看什麼不尋常!”

那群熟悉的黑衣人出現,陸顏卿下意識後退一步,幾乎靠在展昭身上。

這次不是故意為之,而是眼前一幕,令她想起些不好的往事。

人生於此世,總會有些懼怕的東西。陸顏卿不是聖人,自然不能免俗。她不怕死,不怕旁人鄙夷唾罵,不怕埋入荒墳無人問津,因為這些是她早就清楚的,終此一生無法逃脫。真正令她畏懼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周身冰冷,無所憑依。伸出手,隻能觸碰到一片空虛。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留意到陸顏卿的不妥,展昭突然虛攬她的腰身,對著楚天明一笑:“既然楚公子不願好好招待客人,那我們就先行一步。”

話音剛落,他便帶著顏卿一個輕巧的縱躍,掠過人牆,向著宅子外麵奔去。

“陸顏卿?”

“……展大人彆叫了,顏卿的魂魄還在,”陸顏卿平定下來,自嘲地一笑,“要不是今日,我倒還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膽量這麼小。”

“……”

不是膽量小,她隻是恨透了身為飄萍,事不由己的感覺。展昭並不點破,僅是加快腳步,朝預定的方向跑去。

“展大人也有逃跑的一天啊~”

女子輕飄飄地一句風涼話,賺了‘阿昭’一個白眼。

也不知是哪個厚臉皮的家夥,自開始‘逃跑’便沒出過半分力氣,全靠另一人的輕功扶持,一路悠悠閒閒地過來。

幾名黑衣人追近,將兩人再次圍住。

‘是這地方?’——陸顏卿以眼神詢問。

‘不錯。’——展昭微微頷首。

展昭展護衛的身手不必說,就算陸顏卿,一旦定下心,同殺手小心周旋半個時辰,還是沒有問題的。不一會兒,楚天明也跟了過來。

“楚天明!你派他們殺了顏卿?!”陸顏卿模仿母親的口吻厲聲質問,臉上逐漸有了瘋狂的意味,“竟然真是你殺了顏卿!楚天明!你這個畜生!她是你的親生女兒!”

“陸顏卿?那個賤種算什麼東西?”楚天明冷笑著站在不遠處,滿臉厭惡和仇恨,“說來,我還真是仁慈,早早了結她的一生,也免得有朝一日,她也落得你們一樣的下場。”

“我們?”陸顏卿一怔,看了看展昭。

“不止是你們兩個,”那邊的男子笑得更加猖狂,“還有這世間所有的賤人!你們這些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打鬥中,展昭漸漸承擔了大部分壓力,陸顏卿則不時躲避攻擊,專心扮演自己的角色。

“楚天明,你也不過是個懦夫。”女子嘲諷地瞄著殺手。

“你說什麼?!”

“你今日的一切,都怪不得旁人,”陸顏卿小心地向楚天明靠近,“但凡你有一點能耐,也用不著借助他人之力,早早失了先機。”

“是麼,”楚天明摸上腰間的匕首,“要殺個把女人有何難處?我隻是不願再讓你們的血汙了衣袍。”

再?展昭和陸顏卿的目光一亮——有門。

“顏卿同我說過,你那害人的方式足夠卑鄙,早已不是茹君當年認得的翩翩公子,”陸顏卿一臉的惋惜沉痛,“江湖上講究恩怨分明。你若還算大丈夫,本該當麵對質,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顏卿要查便隨她去吧……她……又何曾真正為難於你。”

“當麵對質?說得真是輕巧,”楚天明緊走幾步,和陸顏卿之間僅剩一臂距離,“我當麵要你留下,你答應什麼又做到什麼?我承家父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那女人視我何人?我憐佳人,予其屋宇仆從寵愛百般,她又何物還施我身?!陸茹君,你和這兩個一樣,是該天打雷劈的!”

“好,”陸顏卿也來了火氣,“我們今天便把話挑明。你如果真的曾經與那些女子當麵講清,不假手他人,哪怕最終是親手殺死她們,茹君也絕無怨言,願領同罰;反之,若你始終用外人辦‘家事’,那就怨不得茹君跟你討還殺女之仇!”

“這可是你說的?”

“證明給茹君看!”

“隨我去祠堂,我讓你看個明白!”楚天明伸手去抓陸顏卿,另一隻手中匕首一翻,衝女子腰間刺去。

叮!

一柄長劍橫飛而來,剛好挑偏匕首,而後斜斜插入道旁。

展昭突然發難,快速擊倒幾名殺手,將陸顏卿向後一扯,拉離楚天明。同時,一群差役自遠處奔來,將幾人圈在當中。

“楚公子,請隨展昭往開封府走一趟。”

返回開封府的路上,陸顏卿一言不發,習慣了身邊此人適時‘聒噪’的展某人,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

‘先生說的沒錯,習慣這東西確實可怕。’——展昭看了看陸顏卿,也不知該開口說什麼。

將案犯抓捕歸案自然是好事,可楚天明畢竟是她的父親。

“展昭,”最終,還是陸顏卿先開口,“顏卿還是違了族規。”

“你……”

“彆插話,”女子眼中閃著光,思緒飄遠,“我說的,你隻要聽著便好。

“陸家……其實還有一條規矩……“

陸茹君病危,是她扶著母親步入祠堂,是她看著母親按照族規許下願望,也是她在埋葬至親後,才猛然間領悟:原來,願望從來不是上天能夠實現的。

每一代人,守著陸家老宅終老,你這一生的付出,可以換來一個希望。

跪在祠堂前,當著祖宗和子孫後輩,你說了什麼,什麼便會成真。

其實,讓它們成真的哪裡是上蒼。

送葬親母,陸顏卿坐在墳前,終於可以體會母親最後的目光緣何會帶著祈求——讓後代聽著,就是要他們來做來償。

‘茹君不遵婦德,不敢請入祖墳,隻求心念之良人不入罪不早亡。’

然而,她陸顏卿終究還是沒能守約。

“她是要我保楚天明一生平安。”陸顏卿看著被人押解的楚天明,一時不知如何感歎。

“這並非姑娘的錯,”‘大義滅親’這種詞,展昭是絕不會用的,“祖上若知道,也必不怪罪你。”

“怪不怪罪是他們的心意,愧不愧疚卻是我自己的麻煩,”女子歎口氣,神情少有的落寞,“顏卿自詡不是尋常女子,雖然往日諸多束縛,但總覺得,終有一日或可活出不同。結果,我到底還是狠不下心來。”

“後悔了?”

“我是凡人,你也是凡人,展昭,莫說你不懂得。”

他當然懂,這樣的苦楚誰都或多或少嘗過。隻不過,她比他多了宗族枷鎖,他比她多出律法朝綱。

一路無話,直到返回開封府,升堂問案。

差役在楚家祠堂中找到被當作供奉的血衣凶器,上麵斑斑點點的血跡已經泛黑,承載如許陳年往事。

楚天明跪於堂下,麵對人證物證隻是冷笑。

“楚天明,你可知罪?”

“罪?有罪的是這幫賤人!”楚天明突然起身,指著陸顏卿冷笑。

公堂喧嘩,無視律法,杖責。

十幾板子下去,陸顏卿終於忍不住轉開視線。

楚家獨子,自小嬌養長大,她以為這男人是受不了疼的,卻沒想到,他也能在刑法下麵不改色。那帶著嘲諷的笑容,隱忍瘋狂的眼神,仔細看去,竟是自己每日清晨,都能從鏡中窺見的熟悉。

血緣真是奇妙的東西,由不得你蔑視、否認。

“大人講求公理正義,但求俯仰無愧天地,您恐怕並不知曉,這世上有的罪孽,不止律法管不得,蒼天管不得,就連人心也不肯相向!”

身負杖傷,楚天明依然跪得筆直。

十九年前,楚天明結識陸茹君,兩人正值芳齡,互訴傾慕。他看得出來,這一個女子難以把握,每每一個眼神,都帶著將要遠去的飄渺。所以,當她要進一步的時候,他沒有拒絕,沒有說什麼禮義廉恥,隻因為,她是陸茹君。

陸茹君答應了嫁進楚家,但再脫俗的女子,終究沒有背棄宗族的勇氣。這一走,便是十九年。

楚天明早年喪母,不忍違背父親意願,一年後,迎娶新娘。妻子久不生育,老父再次做主,讓他納了名小妾,年餘,終於得到子嗣。

事情至此似乎並無不妥。

不料,小妾分娩次日,妻子竟將小兒失手扼殺。老父氣急,重病臥床。

麵對妻子,楚天明無法判斷是意外還是謀殺,他隻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為了家族臉麵,他卻隻能忍著!

整件事看上去是意外,律法不管,蒼天不管,人心不見!

然而,事情仍舊沒有結束。在他打算息事寧人的時候,卻突然得知,那孩子並非親生。

嗬嗬!真是天大的笑話!!

老父急怒攻心,不治身亡。

“包大人,律法可會還我老父?律法可會蔭我宗族?律法可會償我心力?”楚天明冷笑,“即便是這陸顏卿,誰又能證明她是我的女兒?誰能說陸茹君不是同樣人物?她若情常在,當年何苦棄我而去?這世上哪裡有清白女子?哪裡有良心真意?又有哪裡存在蒼天公理?”

“若我不殺兩女,以何安我父在天之靈?大人所言公道人心,那時卻又在何處招搖?”

“即便是後來的女子,您去問問她們家人,又有哪一個是單純為了我楚天明才嫁入家門?”

無論有什麼理由,做過的錯過的,總要償還。但楚天明臨死仍不肯認罪。鍘刀落下,他睜大眼睛,死死盯著身旁女子。

陸顏卿明白,沒能殺了她,楚天明死不瞑目。

是自己的女兒?誰能證明?

是啊,誰能證明?誰的證言能夠得到信任?

在他眼中,此世汙濁,本來便沒有清明沒有天理報應。

出了大堂,陸顏卿在梧桐樹下默立,神情複雜。

“陸姑娘?”

身後傳來展昭試探地召喚,她隻是轉過頭來,回以略顯輕佻的笑容。

“展大人憐香惜玉,想必不忍心顏卿獨自回去吧?”

“什麼?”展昭啪地一下站定,做側耳傾聽狀,而後歉意地抱拳,“抱歉,陸姑娘,剛才大人喚展某商談公事,怠慢之處還請包涵。”

你就騙鬼吧!還喚你?我怎麼沒聽見?

陸顏卿撇撇嘴,大手一揮:“得,忙你的去吧,我識得路。”

夕陽暮色下,女子漸行漸遠。展昭在同一棵梧桐樹下仰首,看頭頂掌形葉片鍍上一圈金光。

在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裡,惡人要麼罪大惡極死不足惜,要麼臨頭棒喝悔不當初,如果他們回頭去看,便會發現有人默默守望,不離棄不怨恨,肯為了這一次回顧付出光陰年華。

而現實往往是,你轉了頭,身後卻一片空無。

一個對的人,一段對的時間,一次對的相遇,一份對的執著,竟是如此難以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