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從沒有想過還能有機會再見到她。在她憑空消失了6年之後。
剛下完一場暴雨。空氣裡還纏綿著燥烈的鐵鏽腥氣與濕漉漉的青草淡香,太陽就已經迅速上工,蟬也又繼續著那一聲一聲沒有節奏的自娛自樂。
公交車門吱呀一聲打開,鐘京山立馬跳上去,鋪麵而來的冷氣讓身體一陣舒爽。車內並沒有很多人,一張張沉浸在各自心事的臉,鐘京山掂量了一下,向後排走去。
就像八點檔的電視劇一樣,他看到了坐在車廂角落那張久違的麵孔,平靜而溫柔,和以往一樣的美麗。
鐘京山愣愣地看著她,就這樣看著她,似乎看了很長很長時間,似乎要等待了很多很多年才能這樣看著她。
是她嗎?
她回來了!
每次告訴自己,再等一年。如果她還不出現,那麼他就放棄。
找一個平凡的女人結婚,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可是,一年過去又是一年,他卻給自己找千百種理由。說不定明年她就會出現……
如今過了六年。她終於回來了,他居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就好像一股巨大的喜悅壓製在胸口,壓得他喪失了所有的語言。
牧夏梔平靜的看向車窗外,她伸出手輕撫殘留在玻璃上的水珠,然後輕揉在手指上,水珠濕潤在手心。她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到底該如何形容,就像化在手心的水珠,在心底也濕潤著。
真令人懷念啊,有生之年還能回到這個城市!她淺淺的勾起嘴角,祥和的眼裡如深海般蔚藍。
這樣的笑容,讓鐘京山想起牧夏梔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班級的時候的自我介紹。那年也是正值夏季,但是因為是高三,空氣裡到處都是腥辣的汗水味。
她安靜地站在講台邊,一點也不驚慌的樣子,“同學們好,我叫牧夏梔,牧是杜牧的牧,夏是夏天的夏,梔是梔子花的梔。”她笑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像黑夜裡的星辰,“我非常非常喜歡梔子花,以後大家可以喊我梔子。”
她的胸口就彆著一朵潔白的梔子花,穿著乾淨的白色帆布鞋,眼神異常的亮。
一陣微風吹過,教室裡漂浮著淡淡的梔子花香味。
他望著她,在顛簸的公交車,一步一步緩慢前移。望著那個安靜地看著車外的女子,所有的血液伴隨著初見的欣喜在每個來回裡喧騰,可是那安靜的側臉,又似乎讓一切瞬間結冰。鐘京山不知道自己該和她說什麼,他居然覺得所有的語言都是白費的。不論他是熱烈地愛著她,還是悲傷地愛著她,她從始至終地沒有給過任何期許。她,不愛他。
她的心裡一直住著一個人,像烙印一樣刻在心裡。就像一顆鑽石,雕上了花紋,如果想去除,也等於毀了鑽石。
“對不起,”她說:“我愛的人隻有他,就算他永遠都不可能回到我身邊,就算再也不會出現像他那樣的人……我還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她愛的人,隻有耿昊。
鐘京山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刨出一塊漆黑的洞,冷風拚命向裡麵灌。耿昊已經不在了,再也不會出現了。而他始終贏不過一個死去的人。憑什麼,憑什麼!你還有我啊!有我這樣愛著你,有我這樣守護著你,隻要你肯看我一眼,隻要你肯回頭看我一眼給我一個機會啊!
然而,他什麼都沒說。看著她轉身離去,直到背影消失在他麵前。
再一次見麵,已經過了六年。
“梔子。”他終於開了口,苦澀的在心裡笑話自己,還是不想放手,不管她如何對他。
夏梔錯愕地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她麵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鐘京山!
她一時沒有回過神,隻能愣愣的看著他。以前不覺得這個城市很小啊,為什麼一回來就會遇到他。夏梔在心裡納悶地想,三流的肥皂劇原來就是這樣拍出來的。
鐘京山當然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他隻是指著她身旁的空位,說“我可以坐這嗎?”
她沒有說話,皺著眉拿走放在位子上的皮箱,意圖很明顯,你可以坐下來。
窗外還在下著小雨,他們一直在沉默。
鐘京山很想問這些年她去了哪裡?過的好不好。可是,他發現自從他坐下來開始,她的眼睛一直看向窗外,壓根沒看他一眼。她還是跟6年前一樣,心安理得無視他的感情,
“……梔子。”
牧夏梔轉過頭,臉上沒什麼表情,“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想問你,這次回來是為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著邊際地說:“母親的忌日要到了,而我,很久都沒有回來祭拜她了。”其實不是這個原因,但是她就是不想說實話。
尤其是對他。
他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隻是忽然很懷念以前那個笑起來眼睛像月亮一樣的梔子,至少那時候的她是快樂的。那時候的她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而現在卻一點都聞不到了。或許因為年級大了,不再往自己的胸口彆梔子花了。也或許,她不再喜歡梔子花了。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車子緩緩的移動,車窗外的景色如流水從眼前滑過。
良久,他問:“梔子,你現在怎麼住哪?”
她思考了一會,有點不確定地說:“還沒想好,估計會去我媽留下的房子吧。”然後俏皮地笑了笑:“6年沒回來,希望打掃的時候不會讓我碰到老鼠、蟑螂之類的東西。”
鐘京山一愣,很意外梔子居然在這時候會跟他開玩笑。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蟑螂之類的東西應該挺多,需要我幫忙嗎?”
她搖搖頭:“不了,我還沒缺胳膊斷腿,自己可以。”
他“哦”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說話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他的內心空蕩蕩的,就如同一間大房子,裡麵什麼都沒有。稍微有點動靜,便是淒涼的回音。
突然,牧夏梔站起身,對他說:“我到了。”隨即拎著皮箱下了車。
“……等等!”他慌忙地站起來,也不顧周圍人的詫異眼光,追隨著牧夏梔下車。
“梔子!”
他拉住她,努力壓抑內心的激動:“我送你回去。”不想放手,真的不想就這樣放她走,就算沒有自尊的請求,也不要像當年那樣,什麼都不說就放走她。
可是……
“不必了,我想自己回去。”她掙脫了他的手,把纖細的身影留給他。
看著懸掛在空中的手,維持著孤獨的姿勢,他的手冰涼涼,他看著她的背影,和當年一樣清瘦,卻總是走的直直的。
不管多少年,她的心裡似乎都容不下他的存在吧!
心中猛然一陣痛楚,他提高了音量: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忘不掉耿昊!為什麼每次都不回頭看我一眼?你的眼裡就看不到其他人了嗎?”
耿昊!
夏梔的內心的顫抖在一瞬間湧上來,暴戾的傷口仿佛被撕的血肉模糊。她的眼睛頓時氤氳出濃濃似霧的水氣。
其實她一點都不堅強,隻能靠偽裝。
她的堅強一次又一次被打碎,每一次重新站起來都耗儘她的力氣。
六年了,她花了六年時間還是無法走出來,在失去的過去裡反複折磨自己。他死了,這個世上失去的隻是一個存在。可是對她來說,失去的卻是一種致命的打擊,一種對愛情的信仰。
她無法再繼續愛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然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捂著嘴唇,低聲抽泣。
……
記憶裡與耿昊分手的那天,燥熱的天空裡始終彌漫著濃濃的血腥的氣味。
他們在學校外的十字路口,在那家經常午餐的沙縣小吃門口爭吵。
“耿昊!你放手!”她怒吼,瞪著他緊緊抓著她手腕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