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延之抬眼看向桌對麵的好友:“兄長,後世對......陛下,似是多有肯定。”
他說得謹慎了,楚棠的傾向性已然相當明顯。
陶淵明默然,隔了好一會才悠悠一歎,道:“晉室種種我自知曉,然則我之曾祖受晉室深恩,延及我父,晉雖偏安,仍為正統,我豈可與賊子為伍?況官場渾濁,桓玄也好,劉裕也罷,俱為私利迷眼。
世道淪落,我已年老,早便歇下心思了。延之,你與我一樣經曆動蕩,朝堂如何不消我贅言,隻望你千萬勿要忘了我的話,及時抽身,以圖自保。”
顏延之知道這話的分量,時勢動蕩多變,自己本便是外放路上順道而來,歸還無期,此次很有可能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故而兄長多次叮囑,言辭切切。
他心內淒惶,認真地點頭:“兄長放心,延之省得。”
【“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池魚。”仕途的不得意讓他再次萌生了田園之思,他決定從劉裕那裡辭職了,但他也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到了建威參軍劉靜宣手下,這裡離他的家近,他可以不必“心憚遠役”。
同年,陶淵明寫了一首詩,詩裡說,伊餘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製,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我是為了什麼從事這些差役啊?我心裡日日夜夜都在懷念田園,我怎麼能離開那麼久呢?他再一次辭官了。這是他第四次辭官,第五次,就是我們熟知的彭澤縣令了。】
杜甫輕歎:“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何不早歸?”
王維也是歎息:“五仕五隱,未得出路,陶潛亦是寥落之人。”
崔氏覺得意外:“相公不是對陶先生頗有微詞嗎?”
王維道:“我並不認同他的人生選擇,但先生境遇實在寥落,我隻是心有戚戚焉罷了。”
【終南朝四代,陶淵明質拙的詩作沒有得到充分認同。唐代,李杜王孟等詩人接受了他的桃花源理想,卻並未完全接受他的人生選擇,王維、杜甫都對陶淵明進行了一定批評。
但我想這是時代使然,在大唐那樣一個昂揚的盛世,每個人都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歸隱田園在盛唐是不可想象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如王孟這樣的田園詩派翹楚,都有仕進之心。
但王維等人到底是發現了陶淵明,及至宋代,在那個以平淡為美的時代,陶淵明的地位急劇上升,幾乎可與杜甫比肩,陶淵明,也成了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的人格、他的桃花源理想、他的豪華落儘見真淳的詩風,影響了一代代文人,千載之下,如縷不絕。】
鹹陽。
嬴政心中微怔:盛世者,文昌武治,百姓樂業,四夷鹹服。那唐朝到底是有多強盛,才會被後代稱作盛世,以至於讓楚棠不經意提起,都那樣理所當然,甚至暗含神往?
未央宮。
劉徹也有點酸:唐是漢後麵的朝代,竟然在後世得了個盛世的稱號,那豈不是說漢不如唐?漢武陛下有些微妙的不平衡了,比不過秦始皇就算了,怎麼後麵的朝代也比不上?
比起秦皇漢武的各有所思,太極宮中的貞觀君臣就高興多了。
“天佑大唐,天佑陛下,我朝在後世仍有盛世之稱!”
有官員喜形於色的讚道,話音剛落,一道略顯冷利的聲音就開始反駁:
“天如何佑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以百姓為先,勵精圖治,才有盛世之期,難道我朝有成就,都是天賜的不成?”
那人想要爭辯,一看,是素來剛直冷靜的魏征魏大夫,默默閉上嘴。
李世民將臣子的官司看在眼裡,朗笑著接話道:“魏卿說得是,所謂盛世,須是百姓樂業,關河寧定,無內憂,無外患。大唐雖定,猶有不及,朕德薄年少,尚需諸位大人勠力同心,方能實現後世之期,締造一個盛世大唐。”
眾臣俱是感受到這番話裡的懇切與期許,紛紛拱手下拜:“願助陛下共建盛世大唐!”
剛剛歎息完的王維有些反應不過來:自己在後世,好像還挺有名的?
杜甫則是麵露激動:水鏡說杜李王孟,那個李一定是李太白!自己與太白兄並稱了!!
【還是回到王維的論陶詩,“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以詩心見詩心,王維確實入木三分。
“任真”是陶淵明的品質,一方麵是熱愛自然,一方麵是拒絕一切虛偽矯飾。陶淵明的歸隱固然是如他自己所說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但也有對道德人格的堅守。】
【歸隱之後的陶淵明生活實在潦倒,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士大夫在種田上有多高的天賦呢?所以他的現狀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甚至,有時候他還要出去乞食。】
水鏡上放出了他的《乞食》詩,顏延之抬眼去看:“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主人解餘意,遺贈豈虛來......”
他念不下去了,他想說兄長你受苦了,卻在看到對方淡然的神色時將話咽了回去,即使惶惶如喪家之犬,兄長仍然心有持守,世俗苦楚,於他似乎無有掛礙。
北宋。
蘇軾也在讀水鏡上的詩,即使他早已默誦於心許多遍: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乞食之事對士人來說不可謂不窘迫,然而先生在主家饋贈時候便能放下掛礙,與之言談終日,飲酒賦詩,欣欣然似有遇知交之意,可知先生之心,安平和樂。”
蘇轍道:“當日吳均曾有‘望峰息心’之句,靖節先生之和樂,是因他對經綸事物已然息心,故而安貧樂道,而我等後人,便是望先生而息心吧!”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
【但他並沒有後悔自己的選擇。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以。於是陶淵明以詩明誌,“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他確實是聖人之徒。
回到最初的問題,陶淵明的選擇歸隱,是否體現了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答案當然不是。
從當初因為“親老家貧”出仕,到最後不為五鬥米折腰歸於田園,陶淵明可以說親身參與了晉宋兩代的動蕩。
他也曾嘗試匡扶晉室,然而每一次都所托非人,麵對汙濁的世道和肮臟醜惡的統治集團,一個書生能做什麼呢?他隻能拒絕,隻能離開,以這種決然的姿態進行抗爭。他的歸隱,何嘗不是對世俗的反抗?
我沒有辦法再造新天,我也不願與你們合作,我們橋歸橋,路歸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說得好!”王績豁然站起,神色激動。“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先生是真名士!”
宣州,謝朓樓上,李白大聲吟誦著詩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白居易搖頭感慨:“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陶潛也是一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