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上，最令我佩服的人，當屬我娘。

細說起來，我娘倒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在這個以標榜妻妾成群為衡量男人成功水平的社會中，我娘不過是一名掌握了一點小妾生存法則的無名小卒而已。可就是這個無名小卒，在隱忍了十多年後，竟然奇跡般地命運扭轉，一夜間從丞相府的末位小妾搖身變成了首席丞相夫人。這幾乎可稱得上是百年難遇的異數，以至於在我娘得知這個消息時，任她平時裝得多麼淡定冷漠，也不禁吃驚得張大了嘴。

當我嘻皮笑臉對娘說“恭喜”時，娘卻蹙著眉頭在我耳邊低歎：“唉，好日子終於到頭”。

原以為娘的意思是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日子終於來了”，沒想到娘的下一句話差點讓我跌倒。

隻見娘低眉斂目，一邊努力裝出膽小怕事無法擔當的孬樣，一邊怯生生開口：“老爺，妾身無法堪當大任，懇請老爺另立新婦。”

說著，娘還配合著聲音，營造出身體瑟瑟發抖的模樣，隻等著爹將桌子用力一拍，她就打算彎下膝蓋跪倒在爹的腳旁顫聲高呼“求老爺饒命，請老爺高抬貴手”。

這一招，娘曾多次使用，還彆說，真是每用必靈。

據我娘說，我爹喜歡明媚大方的女人，對我娘這種小家子氣十足的女人完全缺乏好感，所以隻要我娘擺出這副沒見過世麵的嘴臉來，我爹通常會厭煩地彆開臉去另謀它策。

隻是，這一回，我娘未能如願。也許是我爹老了，對我娘提出的迎娶新婦的建議完全喪失興趣，又或許，這多年來，他被妻妾吵得不得安寧，現下終於耳根清淨，所以格外珍惜目前隻得一妾的現狀。

“你還嫌丞相府不夠鬨騰？！另立新婦？另立新婦！你就是我要立的新婦，從今日起，府內大小事宜由你全權負責，稍有差池，嚴懲不貸！”

甩下這句話，爹爹拂袖而去，娘在爹爹轉身走遠後，慢悠悠挺直了脊梁，揉著眉心小聲咕噥：“真是麻煩。”

身為她的女兒，我，無語。

這種好事若是落到彆的小妾身上，恐怕早就歡天喜地欣然受之，偏偏我娘是異類，她是當真對此正妻頭銜敬謝不敏。

大娘尚在世時，娘就時常對我說，在這座府裡，最辛苦的女人，乃大娘。說起來，大娘還是當今皇上的妹妹，貴為一國公主，但，又如何，再高貴的身份，嫁為人婦後，還是逃不開自己夫君納妾的命運。身為正妻，為符合這個社會的規範，她必須表現得賢德溫良，不但不能一哭二鬨三上吊地阻止，還要忍下心頭如絞的疼痛，麵帶微笑，拉過小妾們的手把酒言歡“以後夫君就有勞妹妹照顧了”，啊啊啊，多麼令人噴血的場景哪，我隻要幻想一下都覺得內傷。

娘歎氣：“這就是為人妻的代價。身為小妾，隻需要充當暖床工具實現傳宗接代的功能即可，可作為正妻，除了要具備小妾的功能，還要獨擋一麵成為一家的女當家，日常開銷吃穿用度樣樣要勞心勞力，你大娘能堅持這麼多年不倒，也算是強人。”

可到底，大娘還是倒下了，在她嫁給爹爹二十年後，也許是心病，也許是身病，沒過完三十八歲生日就撒手人寰。

之後，二娘和三娘為爭奪正妻之位，各出狠招，明爭暗鬥，半年後，陰差陽錯地，兩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各自被各自的陰謀害死，結果白白便宜了無心從小妾升級為正妻的我親娘。

由此再次證明我娘“不爭”理論的正確性。

“不爭，尚有活路可尋。一爭，就隻有死路一條。無瑕，牢記這一點。”

在二娘三娘的靈堂前，我娘如此叮囑我。

我娘就愛這樣，一逮著機會，就喜歡對我說教。

我知道她擔心什麼。這個世道，小妾所生女兒，通常會在將來同樣淪為他人小妾。頂著庶出的身份，很難翻身獲得機會成為他人正妻。麵臨這種嚴酷現實，我娘對我總是不放心，她老說我這脾氣若是成了他人小妾，恐怕活不過半月就會被人弄死。為了避免我年紀輕輕就命喪黃泉，我娘總是不遺餘力地教導我為妾之道，不求我得寵，但求我能活長久。

所謂為妾之道，也不過是我娘多年來行走在小妾道路上時悟出的人生道理。若是用一句話概括，其實也不過就是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不過，說來簡單，若究其細微末節，卻也頗有一番智慧。

在我娘看來，身為小妾，至要緊的保命要則就是，不能得寵。人一得寵，就會成眾矢之的，其它未得寵之人紛紛將目光聚集過來，即便是再完美之人，也禁不起這樣的嚴密探視，總有一天，行差踏錯教人抓住把柄，輕則失寵，重則丟命。如果，萬一很不湊巧的得了寵，千萬千萬要低調，最怕的就是恃寵而驕，自以為從此一步登天誰也不放在眼裡，有恃無恐到了最後往往變成無所憑恃，要知道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喜新厭舊的心，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處處留退路才能有活路，否則你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寧願失寵，也不要得寵。男人和命比起來，男人第二，命第一。”

聽娘這樣說，我很想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男人可以讓我娘將命擺到第二。

娘瞪我一眼，嗤之以鼻：“想都彆想。”

“那，你愛爹嗎？”

沒想到我這樣問，娘一愣，而後撇嘴：“我連皇上都不愛，豈會愛上比皇上矮一截的丞相。”

想想也是，連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到了我娘眼中也成了隔夜的餿飯，難怪我爹會遭冷遇。

要說我娘怎麼會和皇上扯上關係，那得從頭說起。

曾經，我娘是皇上的女人，名義上的。

我娘十五歲選秀進宮，自見到皇上第一眼起就下定決心，堅決不能被皇上臨幸。

彼時皇上三十八歲正值壯年，可在我豆蔻之齡的娘眼中，卻是一十足的糟老頭。

“被一個糟老頭糟蹋，毋寧死。”

於是乎，為了避免被糟蹋，我娘在宮中謹小慎微，努力讓自己活得仿佛不存在一般。以她的如意算盤，隻要在宮中呆足三年並保持完璧，她就有機會借三年一次的大赦出宮恢複自由。可天算不如人算，就在她將要看到黎明曙光時，一道聖旨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將她“劈”給了我爹。

話說皇上這人有個怪癖，就是愛拿自己未臨幸過的女人賞賜給功勳卓著的文臣武將。彼時我爹尚未升到丞相之位，但已在朝堂嶄露崢嶸，頗受皇上寵愛，之前皇上不但將公主賜婚給他，還在一次諫上良言後博得龍顏大悅而後拉他入後宮要賞他三名姬妾。

皇上的女人，我爹哪敢要，再三推托，結果皇上兩眼一瞪來了句“你敢瞧不起朕的女人”，我爹一聽，忙不迭跪下，心中叫苦。

皇上冷哼：“朕的女人，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來，抽簽！”

無奈之下，我爹閉著眼隨便抽了三簽，結果就好死不死地在第三簽抽到了我娘，就這樣，我娘如願在進宮三年後順利出宮，隻是出宮的身份，由皇上未臨幸的女人變成了我爹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