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奢睡的我,竟然罕見地失眠。
躺在陌生的床上,我輾轉反側,雖然極力強迫自己閉眼放輕鬆,可腦子就是靜不下來。原來,我並不如自己以為的那般凡事不放在心上,對這個未知的宮,我心存敬畏。
既然睡不著,我索性將娘教導的為妾之道從頭到尾溫習一遍,結果,一發不可收,想東想西,越想越興奮,眼睜睜見著窗外一點點浮現魚肚白,進宮的第二天就這樣來臨。
起身洗漱後,我出了東殿。
西殿門扉緊閉,不賤美人似乎尚未起床。
想到先前宮人的交代,我決定先去總膳房把今天的食材領回來。
從雲汀殿往總膳房,需穿過十一座宮殿,行程約半個時辰。
一路上,不時有秀女從路旁的宮殿中走出,或二人一組,或三人一群,幾乎沒有誰和我一樣孤身。
永遠不要讓自己落單,娘反複叮嚀。
想獨處,可以呆在殿內不出門,一旦出門,就必須結伴。結伴的好處,一來,萬一與皇上狹路相逢,人多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隻要可以選擇,人就會比較,屆時你隻要努力讓自己成為那個最不討喜的角色就可以降低被選中的風險。落單,則凶險得多,因為沒得選擇無法比較,饑不擇食下,母豬也有可能被當成貂蟬。被當成貂蟬,原本不是母豬的錯,可這世上並不是事事可以講理。在娘的時代,就曾有一位落單的秀女被急色攻心的皇上臨幸,事後,皇上拒絕將她記入《彤史》,原因為,皇上覺得自己上了當,嘿,以他的眼光,怎麼會去臨幸那種資質的秀女。熄了燈,女人也許都一樣,但掌了燈,女人就高低不同。一夜的歡愉,不過是稍瞬即逝的露水,對皇上講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是對牛彈琴。在後宮,被打入冷宮都趕不上被臨幸後不得記入《彤史》來得羞辱,那位秀女後來懸梁自儘草草結束了人生。
講這個故事時,娘歎了口氣:“在後宮,你會經常聽到看到死亡,一次兩次會感到震驚,三次四次尚感到寒心,到了五次六次,你就會處之淡然。自保都來不及,哪還有餘力去關心他人。要是每個人都聰明點保住自己的命,後宮中又豈會有那麼多死亡。但,有時候再聰明也不管用,身處那樣的環境,你不去碰危險,危險也可能找上門,有時候不過是說了句平常話做了件常做的事走了段常走的路,但在某個時間落到某些心懷鬼胎的人眼中,就可能成為栽贓的證據引來殺身之禍,所謂的身不由己命不由人。”
有時候,娘很樂觀,相信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時候,娘又很悲觀,認為人的命運被某個無形的力量牽著走。很矛盾,但,也許這就是真實的人生。
想著“一次落單引發的命喪黃泉”,我忙緊走兩步,追上前方挽手而行的兩名秀女。
“你們也去總膳房嗎?”我微笑著示好,搭訕。
兩名秀女齊齊扭頭看向我,一愣之後,同時咧開了嘴。
看著她倆幾乎一模一樣的長相幾乎整齊劃一的動作,我不由得笑出聲。
“呀,你們是雙胞胎。”
古往今來有不少姐妹同侍一夫的例子,但像這種雙胞胎,恐不多見。
“是。”一人道:“我認識你,你叫白玉無瑕,是白丞相的千金。”
沒想到在我被娘整得麵目模糊後還有人認得我,我寧願相信那是丞相光環帶來的效果而不是我個人有什麼吸引人之處。
很快,另一人幫我解了惑:“你是第一個被點名的,你的名字很特彆。”
原來是名字惹的禍。
要是娘知道將來我會進宮,打死她她也不會給我取這種四個字的名字。原本她是計劃著給我改名,比如白玉蘭之類,可爹爹說,皇上那裡早有名錄,改了反而容易令人生疑,娘隻好作罷。
我打量著麵前如玉雕一般的孿生兒,心想,給她倆當陪襯也不錯。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除了給不賤美人當主陪,我還要發展二陪,畢竟我不能保證時時刻刻都能賴在不賤美人身旁,就比如眼下,人都得有二手準備。
“嗬嗬”,我傻笑:“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叫張悠然,是姐姐,她是我妹妹,張雅然。”
“悠然,雅然,真是好名字,你們住在哪個殿?”我一邊拍馬,一邊打聽。
“水汀殿,你呢?”悠然美人很平易近人,雅然美人則比較害羞。
“啊,我在雲汀殿,在你們水汀殿後麵,沒想到我們是鄰居,好有緣哦。”我笑眯了眼。
悠然美人嘴角含笑,點頭:“是,真沒想到。聽說無瑕妹妹與不賤妹妹同住,怎麼沒見到她?”
“我睡不著,出來早了,所以……”
正說著,卻見前方迎麵走來那人,正是不賤美人。她手裡提著個竹簍,簍裡有青菜隨著她的行走搖來蕩去。
悠然美人顯然也看到了不賤美人,她朝我微微一笑:“沒想到她比我們都早。”
我訥訥地應“是啊”,對先前說自己“早”而汗顏。
我迎上前,想要接過不賤美人手中的竹簍:“嗬嗬,不賤,你都領回來了,我來提吧。”
不賤美人沒有鬆手,她側了側身避開我的碰觸,淡聲道:“不必。”
許是有彆人在場,她這回還多說了幾字:“我沒領你的。”
我一愣,照理說,我們同住,領一人的是領,領兩人的也是領,如果是我,我肯定會連同她的那份一起領回來。她刻意如此,是想要和我劃清界線嗎?
“呃,沒關係,我也正要去領。”訕訕地,我鬆了手。
唉,美人難道都有一顆堅硬的心,為什麼想要進入這麼這麼難。
不賤美人沒言語,側了下身給我讓路。
討了個沒趣,我摸摸鼻子,埋頭向前。
“和她同住,很辛苦吧。”身後,悠然美人如此說。
“還好。”不過才相處二日,我很難下評價。
“她太清高,這種性格,早晚會吃大虧。”悠然美人悠悠歎了口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忍不住看她一眼:“你很了解她?”
“她娘和我娘是姐妹。”悠然美人回頭望了眼不賤美人離開的方向:“從小,她就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樣子,想親近都不得門而入,我們的關係其實和陌生人差不多。”
沒想到她們是這層關係,我不禁啞然。這複雜的後宮,不但親姐妹同侍一夫,連親表姐妹也同侍一夫,那有沒有親堂姐妹同侍一夫?這批秀女中,又有多少有著親戚關係?據說,這次的秀女,並不是像以前一樣一府隻選一人,而是,凡是當初皇上賞出去的女人所生女兒,上至十八歲下至十五歲,都得入宮,有幾個入幾個。所以,同父異母的姐妹應該占大多數,否則不會在十五座府中出現四十九名秀女。
皇上此舉,到底意欲何為?就連深諳皇上心理的爹爹,這回也猜不透皇上意圖。若說皇上想將朝中重臣的千金扣為宮中人質以挾持眾臣,可這些庶出的女兒大多不得寵,若真需要人質,還不如招嫡女入宮更可靠。若說皇上後悔曾將自己的女人賞出去,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宮中女人換了一撥又一撥,皇上也不至於對當年未曾親過的芳澤如此念念不忘,皇上根本不是什麼長情之人,讓人相信他的癡情,不如相信母豬會上樹。
娘說,想認識男人的喜新厭舊,想看清男人的薄情寡義,去宮裡看皇上總是沒錯的。深情的皇上有沒有?有,但我們生不逢時沒遇上。有些女人清楚這一點,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擺正了自己的位置,所以不奢求皇上的感情。但另有一些女人就很愛自欺欺人,皇上尚未為自己開脫,女人倒先為他找了諸多借口。比如,皇上不深情,是因為他還沒遇到那個可以讓他深情的人。不過是得了一時半會兒的寵愛,就以為從今以後,皇上隻專屬她一人。腦子不清醒的下場就是,當皇上收回了那短暫的寵愛,她就活不下去,各種負麵情緒充盈於胸,要麼去害人,要麼就害自己。這世上,最貪不得的,就是君王的寵愛。
其實,我一直困惑,到底什麼是君王的寵愛,怎樣才叫寵愛?多臨幸她幾次?多給她賞賜?封她較高的封號?得寵,得寵,一定是要得些什麼才叫寵吧?得的越多,越受寵?可歸根到底,所有的“得”歸納起來也不過是名利權而已。這些名利權,再多再高,也高不過皇上。從始至終,你都被皇上控製,他給你就得接著,他收你就得撒手,你的喜怒哀樂完全不受己控,這樣被操縱的人生,哪裡是受寵,分明是受罪。如果真寵,就該問問她最想要的是什麼,而不是他自以為是地給她不需要的名利權還一廂情願的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