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渡 灰敗一片,麵目難辨。……(2 / 2)

夜雨散記 丸子君 13409 字 11個月前

聽著巷子深處傳來的爆竹聲,麵麵相覷。

因在室內,流紅僧又將火盆挑得極旺,故老者僅著單衣。

他一伸手,便露出密密麻麻滿是字跡的雙臂。

上頭所紋寫的,便是光明宗初代宗主留下的密卷。傳至老者這裡,已毀棄所有紙本,除現任宗主內心默念以外,便隻剩此處。

流紅僧也不知老者用了什麼邪術,隻道他氣息越弱,紋飾則越鮮明。

這些日子除了出去探聽老者女兒的下落,他便是被要求留在房中,默誦密卷。

“我這一生殺戮太多,戾氣太重,臨近死期,卻仍不知自己會是個什麼死法。但多數會屍首不全,不得善終。大和尚你背下這密卷,替我了卻心事後,天大地大,自由來去也可。”

流紅僧卻心道:“若是被光明宗知道自己有了這密卷的破解之法,如何會仍由自己隨心所欲呢?”臉上不由地露出嗤笑無賴的表情,老者望見,一臉褶子聚攏出高深莫測的表情,卻不多言了。

一時間酒酣耳熱,流紅僧略加整理,突然道:“斷水樓前些年出了個叛徒,名喚風雲兒。最是視財如命,隻要是捧了金銀到她麵前,斷沒有探不到的消息,找不到的人。”

老人“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也不問他們連客棧都住不起,流紅僧去哪兒籌措錢財。

“前些日子我去問她,如今總算是有了結果。”——即使是在若乾年前,遭流放的京官之女,大家閨秀帶著身份不明的孩子歸來,也算是特征十分明顯的一樁豔聞了。隻不多年深日久,有些線索會在刻意隱瞞之下變得暗淡模糊,所以還得動用斷水樓的風耳眼線。

“如何?”流紅僧說到此處,總算激起了老者話語中的半點熱意。他已苟延殘喘太久,到京後的每一日,仿佛都是從死神處乞求而來。

對於生命僅剩的熱誠,則都維係在一名從不曾謀麵過的女兒身上。

而流紅僧的敘述則是不疾不徐,仿佛是在回饋老者當初敘述往事時的態度。

“據風雲兒說,京中官宦家的女子若是犯下不貞端的罪行,母親與所誕下的子女都會被送往伽羅山天妃宮中。母親還好,子女則隻能有名,不得稱姓。年少則留在天妃宮中清修,希望可以消弭生而攜來的罪孽……”

“糊塗!老朽的女兒最是金尊玉貴不過,比起王侯之女亦是不讓,何來與生俱來的罪孽!”老者忍不住出言打斷。這或許並非父愛,而是始終無法放棄的,屬於魔教宗主的驕傲。

流紅僧默默地望了老者一眼,既不解釋,也不安慰,隻繼續緩緩道來:“待成年之後,這些‘罪之子’們就會被驅逐下山,自謀生路。隻是他們無法同京中任何一家清白子婚配,也無法得到母家的庇佑,所以絕大多數隻能操持夜郎,仵作的下賤營生。略有姿色的女子,則是沒入教坊之中,終其一生,載浮載沉而已。

“隻不過令愛是個異數。”流紅僧話鋒一轉,道,“其母親原在京中有相好的男子,後雖天各一方,各有命數,但最終還是在天妃宮中重逢。母親愛戀自己的女兒,唯恐其日後不幸的命運,於是不惜以命相搏,自戕於昔日情郎麵前,以示忠貞不二。那男子震動,心軟之下就收留了您的女兒為義女。隻是當時小姑娘已五六歲,早已懂事,無論如何百般親近,也是養不熟了。所以早早地改頭換姓,隱瞞原本的身份送入宮中,侍奉明妃。去年的時候又被安插進入金吾衛裡,官拜統領。”

流紅僧一氣說完,吞下半杯茶水。眼見老者咳嗽數聲,又是吐出一大灘黑血來,繼而須發張開,顯然是無法控製體內奔突的內力。

“從一介賤籍至金吾衛統領。好!好得很呐!不愧是老朽的女兒,這一世,他是要大有作為的。”

心中愉悅,不可遏止,竟往前探出身子,一下又一下,拍著流紅僧的肩膀。

“大和尚,你這般精明強乾,很是不錯。倘若你我早些相遇,我還是光明宗主,必然是要將衣缽傳授給你的。哈哈哈哈哈,如此一來,無生諦經同密卷合二為一,天下無敵,還怕爾等武林中的禿驢牛鼻子們麼?假以時日,天下儘在吾掌中!”

便狂笑不止,又複飲茶飲酒,吐出鬥升的黑血後,又是狂笑,不可自抑。

流紅僧方才覺得不妙,出手如電,封住老者幾處穴道。

老者則翻出大大一個白眼,這才不甘心地倒下昏厥,但嘴角仍有笑意。

此刻,流紅僧才能看到仿佛有幾率經脈湧動似地自老者的四肢百骸彙聚到百會穴。

他行走江湖不是一朝一夕,近日來同風雲兒這聒噪的女子也打了好幾次交道。登時便明白——想是老者極度興奮之下,情緒牽動,再難遏製體內躁動亂流的真氣,當時為平複內傷吞噬的帝王蠱也暴起發作……

思至此,流紅僧不再遲疑地撩開老者衣襟,果然見到渾身紋飾的黑色字跡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發脹變黑,同時扭曲著,每一字的邊緣則隱隱鑲著一群金邊。

人既已不像人,那便是要為幽冥鬼府所接收了。

老者已時日無多,但他的願望則還不曾實現。

幾乎是下意識地,流紅僧將老者扶起,翻過身來,以掌抵住背心,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

元月十五,花市燈如晝。

現下太平歲月,天子最看中與民同樂。入夜掌燈之後,便會協皇後與諸位皇子公主,登臨丹鳳門。

低頭早已聚集的數千百姓仰頭張望,見一時間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不由地目眩神迷,一時間俗世中的煩惱事統統忘卻,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久不見太平天子!”又或是“萬歲萬歲萬萬歲”。繼而熱淚盈眶,數行泣下。

這邊天子誌得意滿,陶醉於自己的治世之功裡;百姓心中也蕩漾著某種彆樣的情緒。

待天子擺駕回宮,眾人散去,已是二更天後。

此日帝都夜裡仍不設宵禁,東南西北四集中俱設有關燈花市。黔首布衣與高門子弟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一夜之後又不知會多出幾多人間故事。

但這些同流紅僧都沒有關係。

此時他肩背老者,自隱居的破屋中出來,沿著縱貫小巷一路奔走,至南市的梧桐道上才停下腳步。

再往前去便是朱雀大街,連同皇城。任何人不經奉詔,不配銅魚符的,金吾衛擅闖者可先斬後奏。

但老者要見女兒一麵,則不得不冒險潛伏於此。

“你的女兒隨養父家姓秦,名自衣。師從‘京城第一人’門下,刀法獨步,如今官拜金吾衛統領。雖說仗著幾分明妃的麵子,但也是靠自己的實力。”事實上為了搞清秦自衣巡邏路過此地的時間,這些天來流紅僧夜夜外出打探,雖竭力隱藏氣息,卻還是有好幾次,差點為這位女統領所察覺。

“老朽的女兒,自然是要這般出色的……”老者聲音細若蚊呐,往往說著說著,口中就噴出血沫,將流紅僧披掛的緋紅旋裙染做紅褐色。

“不多時她便會路過這裡,你隻能瞧上一眼。我們……”話說著,流紅僧二中便已聽見“嘚嘚”的馬蹄聲。金吾衛值勤的時間總不會錯,應當是今日觀燈人太多,以至於晚到了街口。

這些日靠著流紅僧渡氣續命,老者得以保靈台清明,神智不得以全失。

經脈雖不曾斷絕,四肢卻是無力,連吃飯洗漱也需人服侍,如何能夠催動內力!

故而流紅僧將其背於身上,並未多加注意。他料想老者即使心中有念想,但憑這副殘破身軀,也再難有所作為。

金吾衛三人一排,黑衣銀甲,跨棕紅色馬匹,緩緩而來,

為首一人,則紅衣金甲,暗夜之中仍依稀瞧出眉目細致,顯然是名女子。

如此裝扮,乘夜而來,往皇城中去,當今朝內,隻得秦自衣一人。

“大和尚,老夫縱橫一世,臨到頭來卻隻能俯於人身上,遠遠地瞧自家女兒一眼。如此窩囊的樣子,你萬萬不可對外人說起,否則我便是成了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奇怪,明明是氣息垂危,老者話中卻隱隱透出孤注一擲的感覺。

流紅僧心道不妙,背上陡然一鬆,眼前一花,老者已經舍身撲出。

猛然間,形勢突變。

他匿在暗處,原本不為那對金吾衛所見,此刻卻忍不住驚呼出聲:“小心!”

當即惹來金吾衛全員注目。

那秦自衣何許人也,隻一個揮手示意,眾人紛紛勒住馬匹,鏗鏘之聲頓起,刀已出鞘。

昏暗夜色裡,遠處燈火浮動。

連成一線燒來,點燃老者的眼眸。

灰色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如冰上的起舞的鬼火。

便是這樣一雙瞳,在看見秦自衣沉穩地舉刀相迎之時,化作了越光湖水。

女子英氣勃勃的容顏,便是最美的月亮。

秦自衣自接任金吾衛統領一職來,從未遇見這樣的對手。

出手迅疾,卻有勢大力沉。肉掌兵刃甫一交接,她心知自己已不是來者對手。

但無論是出自對宮中那位明妃的忠誠,還是對於自己純然的驕傲,她都不允許自己在此處退卻。

“誰都不許上前!”親自衣沉聲令道,表情更是凝重。

“嗬,女娃娃表情好得很呀。”她聽見暗襲者輕佻的語氣,心中更增惱怒之意。

刀鋒映著華燈與夜色,微弱的光線自老者臉上一掠而過。

秦自衣被下一跳——世上竟有如此醜怪之人!手上刀光更盛。心中卻想,覺不能讓此人驚動聖駕!

而她的親隨中有想不顧命令,策馬上前施以援手的。

但流紅僧不知何時,已從旁斜出,衣袍獵獵,手一揮,已將眾人攔截。

他突然就明白了老者的心思。

年少孤勇,逼迫父親自裁,也驅逐或許能夠深愛的女子。他這一生饒是如何壯烈,卻免不了慘淡收場。一切皆是自己做下孽緣,怪不得他人。

但與其天涯路短,不知死於何處,化作一把枯骨。還不如死在自己女兒刀下。

眼前突而模糊,想必是上元燈會那絢爛煙火的灰燼進了眼底。

秦自衣與老者纏鬥不休,瞬間已過五十招開外。

黑夜之中難辨麵容,但能聽出老者的氣息已散亂。攻勢雖如潮,但秦自衣卻能輕鬆避過。

拳怕少壯。

隻是一瞬的功夫,卻已瞧出破綻,揮刀迎上。

這便是金吾衛,也是她的人生。比彆人坎坷數倍,所以一朝登頂,就再也無法愛惜羽毛,也無退路。

秦自衣卻不知,天涯海角,惟此眼前一人,與她血脈相通,命運相仿。

但彼此卻從未,同時也再也沒有機會可通曉心意。

刀鋒至處,卻無揮砍血肉的充實與柔軟。

觸及一團虛空,老者便這樣停留與半空之上,蓬然化作一團塵埃。

長街當風,眾人來不及有和反應,那團塵埃已被遽然吹散,惻惻然若有歎息。

流紅僧與金吾衛眾人皆目睹此景,一時間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秦自衣麵上雖能鎮定收刀入鞘,一雙妙目卻盈滿不可置信,銀牙要緊,低聲吐露二字:“妖異!”

下一刻已翻身上馬,撥攏鞍韉,朝著流紅僧道:“抓住那賊人,許是那妖異的同黨,千萬不可讓他跑了。”

因那一晚事有妖異,流紅僧雖被關入大牢,卻是刻意避人耳目,低調行事。

房間也是單獨的,若不是他自己開口,獄卒都不敢上前搭話。就怕這藥僧雙目一瞪,射出一道閃電,然後人就化作一團煙塵,扶搖九天。

這倒也好,流紅僧趁這段時日,將無生諦經同光明密卷融會貫通,自丹田融合兩股咋看截然不同的內力,融合後上衝百會,下貫湧泉。一寸寸修複曆年來累積的內傷,這才發現老者所言非虛。

內心卻還存著善念,心道:這原本就是光明宗的東西。等自己能夠出去了還得往西走一趟,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告知,再將兩部卷宗合二為一。如此一來,世間少了兩部惡法,多出一部善典,自己也算又做了一樁好事。

等到秋風咋起,牢裡提出一批死囚斬了,流紅僧也終於蒙大赦,被放了出去。

但秦自衣卻不願這般輕而易舉地放過他。於是才出牢門,有被金吾衛提堂。

朱紅匾額下,女子魏然端坐,左右手邊儘是七尺昂藏男兒,臉上或敬或畏,斷無不服桀驁的神色。

想來老者在天有靈,不墮地獄的話,看著會十分欣慰。

他曾令西域諸國臣服,他的女兒亦能夠憑借一己之力從泥沼中爬出,克服世間種種不平等,傲視群雄。

殊途同歸的是,廟堂之高,江湖之遠,他們都選了一條艱難的路來走。

秦自衣本是有滿腹疑問,但見堂下這怪人,頭發披肩,衣衫襤褸,邋裡邋遢,隻顧低著頭長宣佛號,又不免皺眉。

她的身世雖然含糊,卻總是高門大戶家的小姐出身,見不得這般破敗的景象。

耐著性子問一句:“籍貫何處?”

見流紅僧久久不願做大,腹中火起,黑絲絨織金披風一掠,秀眉皺起,道:“夜闖皇城,是為重罪。念和尚你無知,打三十大板後逐出京城吧。”

當即左右呼喝,行動利索,一拐將流紅僧推倒在地,五色威殺棒也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倉促之間,流紅僧也忘記運功抵抗。

隻是一顆頭顱高高揚起,雜草般的枯發垂落眼前,將秋天澄淨的天空染上幾分灰黑。

不知西出陽關,天空是否依舊如此,無邊無際。

“西域出生,無父無母,飄零世間一孤魂。”

秦自衣耳邊傳來一聲熟悉喟歎,她側眼再看堂下之人,卻早已低下頭去。

灰敗一片,麵目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