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渡 灰敗一片,麵目難辨。……(1 / 2)

夜雨散記 丸子君 13409 字 11個月前

流紅僧遇見老者,是在子規渡。

一層棉布簾子隔出兩個世界。客棧大堂裡零散放了五六張桌子,各自圍坐了人。

既有南來北往的商人馬隊,也有刀口舔血的江湖豪客。五湖四海,並不熟悉,卻弓著身子靠著火盆,無聊地扯些閒話來講。偶爾爆出一星半點的火炭,遽然一亮,急速黯下,更襯的諸人麵色蒼白模糊。

老者便是在這一片紅塵喧囂中顫顫巍巍登場的。

棉布簾子被略略挑起,旋複又落下。隻是一時,外頭的飛雪勁風便漏了一絲進來,叫靠外頭的人一哆嗦,進而更是縮頭縮腦,恨不得能跳入火盆之中。

掌櫃略一抬眼,見進來的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便懶得開金口招呼。隻努努嘴,示意一旁的店小二。後者也疲懶,胡亂比劃,顯然是隨便如何都好的意思。

老人低著頭,看不見表情,想來卻也不在意。他腳步細碎遲緩,看著便是不會武的,身形倒也不遲疑,挪動著便做到最最靠裡頭的一張桌子。

流紅僧舉杯欲飲,見老者坐過來,順勢放下酒盞。腳下運勁一踢,將火盆送了過去。

老者瞧著惶惶然,連忙低下頭去看,他便又為老者斟酒,端到麵前。

老人也不客氣,抬起頭,發灰渾濁的眼中掠過一道光芒,舉起杯子就要喝。可不知是否在風雪中走了許久的緣故,身子並手都是抖抖索索的,竟握不住酒杯。

流紅僧在一旁看著,卻不出手相助。

好不容易舉起杯,頭跟著朝前伸,湊到邊緣,一飲而儘。可那烈酒多半卻順著胡子留了下去,滲入衣裳前襟,洇出深色痕跡。

老者搖搖頭,似是歎息一聲,無可奈何地放下酒杯,隻坐在那裡發愣。可憐又可笑的樣子瞧著,如一隻行將就木的老貓。

流紅僧心下不忍,便叫來小二,上了一碗肉粥,要濃稠的,還得多灑些胡椒,再度端在老者麵前。

隻是他不善言辭,諸多作為下來,也隻是淡說一句:“老人家,不必客氣。”

那老人再度抬起臉,朝著流紅僧嘿然一笑,道:“大和尚,你不是出家人,倒也慈悲心腸。難得難得。”

聲音落得極地,且自相矛盾古裡古怪。卻似一把重錘,砰地砸在流紅僧心上,汨汨地流出膿與血,都是昨日故事。

流紅僧麵前的一壺酒,無名老人的一碗粥,仿佛是客棧外的漫天風雪,永無休止的儘頭。

期間迎來送往的好幾撥客人,亦有投宿的,久病臥床付不起客房錢,哭著喊著被老板轟了出去……

等到了掌燈時分,鄰桌有群人湊了些銀子,從彆處喚了歌舞諸姬取樂。一時間隔著一道門板,既能聽見久病垂危之人的哀慟嚎哭,也可以聽見輕快的舞樂之聲,舞姬衣服上縫綴的細小銀鈴隨著節奏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夏蟲的鳴唱。

而歌姬隻是短短地唱了個小曲兒,便提著裙擺,嬌笑地下了場子,依偎在恩客的懷中嗤嗤笑著,玉手一轉,又玩起了雙六來。

老人終究從陶碗上抬起眼,一張麵孔直愣愣地盯著流紅僧,嘴角帶起一絲古裡古怪的笑意,緩道:“大和尚,你是個好人。今日既能賜老朽一杯酒一碗粥,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流紅僧也彆轉麵孔,仿佛對身邊的一切喧囂都充耳不聞一般,道:“老人家,你恐怕找錯人。”作勢要走,身形卻不動,如被粘在這柳木矮凳上。

老者卻還是笑,堆滿褶子的臉舒展開,依舊嚇人。

“你說我認錯人,單是這句話,已是輸了。少林達摩院首座的得意弟子,雖已是過往,但要錯認,卻也非易事。”

身份被老者一語道破,流紅僧不怒反笑,心中大石落下,竟覺得輕鬆愉快。

原來此人自小就是孤兒,被少林僧人收留,於山腳下做些種菜挑水的雜活兒。六歲那年機緣巧合,竟被當時達摩院首座看中,收了進來,親自教授佛法武功。

也是這孩童天資聰穎,隻十二歲,卻已曉暢佛法,武學一道也頗有造詣。偏偏此時,少林管事的諸高僧閉關,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年長僧人與年輕僧人之間多有破戒的醜聞,卻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覺得光榮之外,更學得勾欄中爭風吃醋的醜態。

少年原本就長得俊俏,加上性格靦腆自持,不免多受了幾多欺淩。一來二去,便催出心中魔魅來,饒是將無上佛法回轉過來念,也似熱天裡飲了烈酒,無法回避,更無法掙脫。他心中越是苦悶,行為也越是暴戾,無法遏製。終究在眾僧出關那日的講法大會上,出手重傷十數人,搶得藏經閣中版本殘破的《無生諦經》,飄然下山。

自此之後,流紅僧便不持戒。頭發長出,隻留寸長,卻又穿著僧袍,以當時妓女常穿著的紅色旋裙代替袈裟,披掛著招搖過市。眾人見他瘋瘋癲癲,不僧不道不俗,暗自覺得好笑,便以“流紅僧”三字贈與,年深日久,就連其本人也不記得法號是什麼了。

老者見流紅僧臉上陰晴不定,知其必然被往事所裹挾。也不著急了,身子一歪,咳嗽一聲後,背過手去,隻拿一雙灰眼睛瞧著他。那其中滿是篤定,仿佛他不開口,流紅僧卻必會答應所求一般。

“你既癡迷於武,又曾出手重傷自己的恩師,令其終究鬱卒而死。走到這一步,不如放棄一切,反而能夠翱翔於天地之中,悠遊自在。這旁人眼中的邪道,或許才是你此生可循的正道。”老者不知是何來曆,一字一句看似平平道來,卻充滿蠱惑人心的力量。流紅僧想入定不聽,卻偏偏做不到。

“隻要你替我完成此時,我便將西域光明宗不傳之秘卷交付於你。”說此話時,老者的神色倦怠而平靜,從容得仿佛不值一提,而並非自己是個瘋子。

兩人便這般對峙一般,最後不知不覺,伏案而臥。

次日醒來,隻覺得店中十分明晃晃亮堂堂,也就更能瞧清楚店小二那居高臨下,不耐煩至極的表情。

老人伸足一個懶腰,又歪斜著身子嗽了一聲,方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瞧著流紅僧,道:“看來外頭的風雪已是停了,我們也該乘早趕路。”渾不將自己當做外人。

流紅僧原是不太會說話的,此刻心中既揣著往事,又端著好些個疑問,攪在一塊兒,更像是被貓趁夜叼了舌頭。無奈之下,隻得抓了抓寸長的頭發,悶道:“走吧。”但不知棉布簾子一挑,八荒六合,要向哪兒去。

子規渡對著越光湖,也算是南北分界了。

此刻下了一夜的雪,天又極冷,湖水雖深,湖麵也算是堪堪封凍。便有當地人拖出粗糙的雪橇,讓獒犬拉著,送南來北往的逆旅之人。

流紅僧原本也打算叫上一輛雪橇,卻被老頭扯住,懶洋洋道:“我不願做那個,你背我過去吧。”

他心中憤懣,心念一動,就已有一股極熱的內息自丹田竄上,隻衝頭頂,眼白也轉為紅色,隨隨便便叫人看上一眼,都覺得可怕。

但老者卻神態自若,身形微動,已軟綿綿地趴在流紅僧背上,絮絮叨叨地念道:“你恰是壯年,又是那不傳之秘《無生諦經》的唯一傳人。我不過是要你背著我過去,然後幫我一個小小的忙,便會將一個驚天秘密傳授於你。自此之後,不出三五年,你就會成為武林第一人。運氣好的話,更是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倒好,如今用這麼可怕的神色瞧我算什麼?想要嚇死老人家嗎?”

一番詭辯說辭,自是噎得流紅僧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勉力入定,將那恐怖相按下,流紅僧垂下頭去,隻道:“我背你過去,然後你就告訴我,那個驚天秘密是什麼。”

對此的反應,是老者一掌拍在流紅僧頭上,笑且罵道:“大和尚,原來也會耍滑頭。”

過了越光湖再走上二十裡,便入玉州地界。

此處碼頭林立,分彆溝通內陸運河與出海口,故而雖然寒冬臘月,卻是人流如梭,舟楫繁忙,看得出是依托商業而繁華富庶的首善之城。

雖過了河,老者卻依舊賴著不下來,還非常熟門熟路地詢問道:“玉州城繁華。昨日苦寒受累,今日是否去住個好些的地方,順便吃一餐好的。”對此流紅僧的反應是眼睛又一瞪,繼而馱著老者大步朝西城走去。

彼時國朝寺院多集中在城西,流紅僧挑了一家門麵小而舊,香火卻不錯的寺院。徑直找了知客僧,告知自己能夠抄寫佛經與徒手刻碑。在展露驚人修為後,同一臉震驚的方丈談妥價格與吃住條件,這才在客房安頓下來。

房間雖小,卻也乾淨,藍色的被褥洗的發白,卻沒有不潔淨的氣味。

老者也不客氣,自是挑了較好的位置,盤腿而坐,一手撐臉,又將流紅僧上下打量一番,道:“我還道你江湖名氣響當當,卻也得憋屈地留在此處籌措盤纏?”

流紅僧並不回話,隻埋頭將客房又細細打掃一遍,燒開熱水,衝開了茶磚,點出一杯一口氣喝了,放才道:“如今安頓下來,你也可以同我說明一切了吧。”

老者我出乎意料地坦率,背轉過身來,將上衣朝上撩開,露出一整片背脊同上麵三言兩語的短句,道:“大和尚,隻要替我找到女兒,我便將這光明宗密卷傳授於你。”

老人自稱是西域光明宗宗主,自是前任。

而他急流勇退的原因也很簡單,因修煉密卷不得法上了根本,真氣反噬,眼看就多少時候好活了。

聽到此處,流紅僧已是大感不解,不由地打斷老者,道:“我姑且信你乃是光明宗主。可這魔教不傳之秘同少林無生諦經又有何關係?”

“罷罷,你中原武林認定凡是從西域來的就是魔教,此等想法也有百年,光靠一人一代,怕也解釋不清。老朽隻告訴你一件事。昔年初代光明宗主,便是從少林破出,你可相信?”

見流紅僧一臉木然,顯然是不信的,老者又笑道:“這又有什麼不可能?雖說是佛門清淨地,可這裡頭的齷齪想來你是比我清楚,否則你師父對你有再造之恩,若是但凡能夠忍受一些,依大和尚你這頑石一般的脾氣,也不會衝出山門,又做出如此令爾等中原武林所不恥的事吧。隻是我宗派初代也是赤子心性,原是在藏經閣中潛心佛學,覺今人對佛法理解多有謬誤,便天真地指出,你想,後果會如何?”

“如何?”雖隱隱能夠猜出幾分,流紅僧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倒也簡單粗暴,不過是亂棍打了八十,然後又被扔回藏經閣中。”

“你未曾親眼見過,又隔了百年隻遙,如何知曉得這般清楚?”言下之意,仍是不能相信。

老者啐一口,低聲喝道:“糊塗!這些是宗主寫在密卷最前頭,以表明前因後果,如何能夠作假?”見流紅僧不在反駁,便覺得有幾分得意,自顧自地到了一杯白水,就又說了下去。

“自那之後,宗主便動了西去弘法的念頭。他原本心思單純,隻道佛法西來,那想必是西方更接近本源。奈何心中煩悶,竟不可消解。思前想後,終於得出一個可行的方法。宗主本來就是藏經閣僧,遍閱各種經卷。他花了三個月時間,耗費心血,委托前人某位武僧,做出一本天衣無縫的《無生諦經》來,將其混在洗髓,易經之中。初代宗主可以說是武學上的奇才,他動足心思偽造出來的經卷,很難叫人瞧出破綻。隻是這《無生諦經》中隱藏了重大的缺陷,越是少林內功深厚者修煉,到了後期,越是容易走火入魔。但是卻不會死,而是會成為一個神智全失,力大無窮的怪物。發作起來,敵友不分,但凡是眼前之活物,隻想毀滅。“

說道這,老者像是覺得十分有趣,臉上的笑意竟加深了,道:“大和尚你瞧瞧,你們總說我光明宗是嗜血殘忍的魔教。可老朽卻覺得先代宗主十分可愛。他受了莫大委屈,卻從未想著要如何害人性命。“說罷,又看流紅僧一眼,那眼風中所包含的情緒似譏誚似怨毒,叫人十分難以招架。

流紅僧隻覺得胸口發悶,回想起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些,又覺得老者說得很有些道理,難以反駁。同時卻覺得,自己自從遁入紅塵中後,也曆練的好些年,此刻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未免有些懊惱,隻得粗聲粗氣道:“後來呢?”

老者卻不願意了,臉朝上揚起,澀聲道:“這茶樓說書的還得在精彩之處停一停,討些賞錢才願意說下去。大和尚倒好,仗著同我先代宗主有幾分淵源,竟敢差遣老朽!你還不曾答應我去尋人,我為何要說下去?”

語氣自是不客氣的,還有尚未完全退去的,屬於霸主的傲嬌。但流紅僧轉念一想,覺得老者說得很有道理,又可憐他如今武功儘失,垂垂老矣的模樣,也就不在逼迫,

隻道:“趕了大半天的路,想來也是累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當即也不願在多做理會,轉身出門,去往院落中準備抄經與刻碑的用具。

第二日卻是天好,老者也不再要流紅僧服侍。自顧自地洗漱穿戴整齊,自顧自地前往膳房用了饅頭與素麵,便踱步回來流紅僧刻寫碑文的小院之中,坐於廊下,雲淡風輕地開口:“大和尚,今日天氣卻很好。”

的確很好,陽光柔和,風也不大。對很多人來說,是個能夠安心賺錢養活自己的日子。

老者卻不在說那先代宗主的故事,也不說密卷如何,當著流紅僧的麵吐出一口黑血,用茶漱完口,便道:“我的時日不多,餘生隻希望能夠再見女兒一麵。”

光明宗典出佛教,後繼者卻背離,糅雜了西來的景教與拜火教教義,自成一派。認定人生今世如幻空之花,雖無必要執著,但須得遵從本性,好好度過。

老者原為西域某小國王子,被大妃所厭棄排斥,於是被命令攜黃金秘寶與絕色舞姬,東來獻舞樂於國朝。私下則同瀚海沙漠中的盜匪勾結,務必摘取這位王子的首級。

也是命大,老者為光明宗教徒所救,帶回雪山之中細心照拂休養。三個月中他突然參悟,於是放下前塵過往,王子的身份同虔誠信奉的佛教統統拋卻,皈依光明宗下。因行事穩妥乾練,不久便被提拔為宗派之中的重要人物,更能協助當時的宗主參悟開派之人留下的密卷。

二十年後,一朝登頂。而光明宗也是在他手上發揚光大,當時西域四十六國,莫不臣服,其中也包括老者昔年的母國。

“紅塵中人,無論如何勉力修行,一旦跳出那個清淨的環境,也就再也無法持定本心。”老者一手撫著膝蓋,眼眸深邃,發灰的顏色仿佛是冬日冰封的越光湖麵。

“本宗開山之人,活到最後,心中卻是想著要回到你們中原來,得到少林師尊的原諒。他怕那偽造的《無生諦經》害人,於是想方設法寫了增補的密卷。卻又怕教眾知道後,人心惶惶,於是又說那是無名洞窟中發覺的上古之密,唯有宗主才能修煉。無數人覬覦這個位置,掙得夫妻離散,兄弟反目爬上來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成了死人手上的新的玩偶。

“一旦開始修煉,就再也無法停止。又怕體內真氣反噬,不得不將目光瞄準中原武林……”老者慨歎,“我一輩子也走了這條路,臨到頭來,才發現不過如此。”

發現身體異樣,麵容開始極速衰老,是在四十歲以後。

之前這位光明魔頭總仗著自己還是盛年,幻想有朝一日可以不通過《無生諦經》,另辟蹊徑,達到一個武學上的巔峰。

但終究失敗。一日複一日,無論如何徒勞掙紮,卻日益感到力不從心。

不得已,隻得將宗派事務交給早已選定的繼承人打理。

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五年前已篤定心誌終生不嫁。她既能放棄世間女子所執著的最大幸福,終此一生,能夠給她快樂的除了權力,便是自身力量的不斷突破。

老者卸下一切,自我放逐。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能往何處去,於是就回到出身的母國。

往昔金碧輝煌的宮廷仍在,而令他畏懼的王上與大妃,曾經在宮廷歌舞中驚豔出場,讓他暗自欽慕不已的舞姬卻早已不見,之留存在記憶之中。

這才想起,那是十年前,野心勃勃的自己所下的命令——自己既然是光明宗宗主,便以曆代先師為父為母,故國也不再需要皇權,隻需要一心供奉便可。率領聯軍,親自擬定計劃,攻破王都,將曾經恨之入骨的人廢黜為庶人。

而這座宮殿卻在刻意整飭之後,成為光明宗最大的聖殿,日日夜夜,盼望著至尊宗主的駕臨。

他卻一次都不曾來過,隻到現在,孑然一身,方才能夠捧著一顆空蕩蕩的心,坐在金銀交織的王座上。

輕紗飄落下來,上麵織就了天魔女柔美的身段。老者恍恍惚惚地看了許久,陳年的回憶似黑方之香,被點燃後凝起細密的白線,搖曳地讓人想起——這世上,似乎還有一個親人。

當他舍棄了所有的身份與名字。不再是小國王子,也不再是魔教教宗後,突然想起自己同廣袤的世間,其實尚有聯係。

“那是多年前的事,諸國國王為了慶賀我的生辰,送來一個女人。那女人其實談不上絕色,但卻有種江南女子,溫柔如水力量,叫人著迷。我非常寵愛她,甚至默許她為我生下了女兒。可是最終她還是無法適應西域苦寒的環境,遇到了朝廷的大赦後,就求我讓她離開。”

“帶著女兒一起?”流紅僧覺得奇怪,一般而言,似老者那樣的身份,都會要求留下同自己有血緣那一部分。

“是我要求她帶著女兒離開。”老者自嘲地一笑,“她原是家世清白的官宦家女子。若能孑然一身入關,憑其父親昔日的交情,攀附上權貴安穩地終此一生並不困難。但若是帶著一個身份不明的孩子……”

兩者突然一時無語,雙雙陷入沉默之中。

半晌,流紅僧放下手中刻完的石碑,沉聲道:“行事狠辣,不留餘地,自此,我信你是光明宗主。但既然事已至此,你為何又執念於被拋棄的女兒呢?您有如何知道,她是否想見你。”

“誰說我要見她,”老者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隻看一眼,人也好墓碑也好,一缽黃土也罷。看一眼,若是我自覺能夠放下,也就足夠了。”

“為人父母者,對於自己的子女,又如何能夠隻看一眼呢?”流紅僧勸道,卻不知為何想起自己那不曾見麵的父母。

自記事起他便活在菜園子裡,日日夜夜為一群光頭簇擁著。人小力弱,卻被指使著做著做那。日後雖蒙達摩院首座拔擢,但師父脾氣急躁,偶爾疲懶拉下功課,非打即罵。

有不少夜裡,他也曾撫摸著身上鞭撻的痕跡,默默想到:“自己是否曾經倚靠在母親懷裡,香甜地吮吸乳汁?又是為何,父母能夠如此決絕地放下自己,不曾留下隻字片語?若是今日高堂俱在,那自己的人生,是否又會不一樣?”這些疑問,都曾是孕育了心魔的溫床,如今想來,流紅僧卻對眼前的老者,與他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女兒,生出些許的同情來。

“江湖上要尋人,須得到斷水樓去打聽。那兒消息最多,十天半個月就能知道個大概。”換了一塊石牌,流紅僧運指如刀,且說道。

“你我一為惡僧,一是魔頭。斷水樓何德何能,能收下吾等的臉麵與名字?”

“那就沒辦法了,隻得上京去找。”流紅僧想了想,“十多年前國朝已是太平盛世,要犯下流徙重罪,多數得是京官。”

抄經刻碑收入微薄,加上得負擔兩人生計。等到了京城,已逼近年關。

京師重地,平日宵禁,但從臘月二十九日晚起可夜不閉戶,日日歡歌不休。

流紅僧與老者身無餘錢,湊不了熱鬨不說,更住不起客棧。幸而一朝繁華之地,有容乃大,在城北尋了處傳說中鬨鬼的廢棄宅院住下,也好過露宿街頭。

老者生於錦繡,雖然宮廷陰謀傾軋,但衣食上卻無短缺,而後統領光明宗,受西域諸國朝拜,奉若神明,更是居於眾人之上。如今卻隨著流紅僧住在此處。幸而人生這一世也算走到儘頭,偶爾想想光明宗教義,也就能夠安之若素。

流紅僧心中所感,則更是微妙。

自玉州到帝都,老者內傷發作得越來越厲害。本人倒是不在意,還笑嘻嘻地道,說是曾經聽聞苗家蠱毒對遏製內傷反噬有奇效,他便孤身一人遠赴苗疆,以一人之力破苗寨,奪了寨中至寶的帝王蠱,一口氣服下。如今想來,那帝王蠱應還是在體內,隨同脫韁莽撞的真氣一道報複自己。

如此這般,身體便日複一日衰落下去。流紅僧雇不起車馬,隻得如在子規渡一樣,背著老者前行。他雖一度入魔,但畢竟性子寬厚。這一路走來照顧老者,也漸漸忘記他魔教教宗的身份,內心深處竟湧動出某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來——道是若自己身生父親仍在,不知是否如眼前這無名老頭一般。這般做想,心腸更軟,一路上殷勤服侍,更著意打聽那位虛無縹緲的女兒下落。

等到了帝都,一番忙碌張羅,等安頓下來,已是大年夜了。

流紅僧不知從何處整治了一頓吃食,有酒有肉,香氣撲鼻,明明知道老者同自己吃不下這些,卻還是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兩人麵對麵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