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從流光一般的虛空中落下，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叫庫賽的男子。

他單腿跪在地上，似乎正抱著什麼，但是他懷裡的人終究還是化作一片螢光，消散在黑暗中。他收緊了自己的懷抱，徒勞的看胳膊穿過虛空。

他緊閉上眼睛，嘴角滴下血來。

蓮華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那樣哭泣。明明一滴眼淚也沒有，明明什麼聲音也沒發出。可是那種無言的悲痛，像是山穀中轟鳴的雷，像是滂沱的雨傾瀉，鋪天蓋地的壓下來，淹沒了周遭的一切。

他就像一個騎士的標準範本，他年輕、英俊、正直、謙忍，仿佛不可戰勝。他還很年輕，碎短發下那雙碧綠的眸子裡，還沒沾染世故的塵色。他身形挺拔，未曾對什麼卑躬屈膝。

但是世上也還是有些事情，可以瞬間擊倒這樣的男人。

蓮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隻能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抱住膝蓋，沉默以對。

過了很久，庫賽慢慢的，聲音沙啞的說：“我見到蓮衣了。”

蓮華點了點頭，她其實已經猜到了。

“她說她有個妹妹，如果我遇到，就讓我照顧她。”

蓮華又點了點頭，這一點她也猜到了。她的姐姐總是自作主張、言不由衷，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愛上她是多麼可憐的命運。

庫賽伸出手，用拇指擦掉了蓮華的眼淚。然後輕輕的幫她理順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來。

他的動作很溫柔，就像一個父親，一個兄長，他俯下身，親吻蓮華的額頭，蓮華覺得那就像一個晚安吻。

“我的姓氏是希格爾德，”他說，“請你記住，並為我保密。”

他們的腳下亮起一個法陣，蓮華腦中突兀的出現了一串字符。她並不認識，但是她知道那是他的名字在如尼裡的寫法。每一個字母都有獨特的魔力，當它們拚成文字時，便有了獨一無二的意義。

蓮華覺得自己承擔不起。

但是那個男人比蓮衣還要自作主張，留下來一個名字，便利落的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

蓮華伸手去拉，但是連她的披風角和褲腿都沒有扯住。

“我拒絕！我說我拒絕你聽到沒有。”

庫賽假裝沒聽到，巨龍齊格弗裡德已經撕破了這個空間，探進頭來。庫賽抓著他的角，瞬間已經在巨龍的背上了。

蓮華在後麵狂吼，“蓮衣還活著，你這個大笨蛋，你這個大笨蛋！我會救她的，我總有一天會救她出來！”

庫賽回頭對她一笑。

蓮華瞬間失聲。

那個笑容像是在說我相信。它乾淨得無牽無掛，像是拋棄了一切過往，放棄了所有悲傷和希望。他的眼睛一碧如洗，閃耀著內斂的光華，如此的美麗和令人信賴。

但是蓮華知道，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地點，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封閉的空間已經徹底的被打開，風吹過窗子，掀起了碎花窗簾，正午的陽光落進來，奪目耀眼。

蓮華捂住眼睛，忽然間淚流不止。

海姆瑞的教官和賓客們趕到時，地上被龍威嚇暈的人群仍舊橫七豎八倒在地上，但是因為魔法盾的保護，他們並沒有被庫賽傷到。

現場唯一一個重傷在地的，是太陽神殿的大神官海默爾。

海姆瑞的校長，大魔導師利奧看到國王大街上的狼籍，沉默了片刻。

他是個很和藹的中年男人，身形高瘦，臉上有細微的皺紋，鉑金色的頭發已經有些發白。他曾一度是戰場上的白色死神，他的風係魔法迅疾鋒利，像鐮刀一般收割敵人的生命。

但如今他是海姆瑞學生最愛戴的校長。他有一雙溫和的藍眼睛，被阿加西的女人們形容為“閃著慈父般的光芒”。

“艾琳娜，你去救治大神官閣下。蓋爾，你去第二訓練場召集40名學生過來。全體水係魔導師，合力施展甘霖術。其他人，跟我一起，將傷者送到診療室……”他很快便下達了命令，“你們畢業有段時間了，還記得路嗎？”

在場所有統領一方的軍部新貴，都像是剛入伍的新兵一般，整齊的腳踵撞擊，挺直腰背，行軍禮道：“領命。”而後迅速的四散開去。

六名魔導士合力施展的甘霖術法陣覆蓋了整個國王大街。精神力出眾的人，經過光明係和水係兩次魔法治療，已經清醒過來，他們大都眼神茫然，抓著頭發，疑惑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利奧扶住一個人的肩膀，微笑的看向她的眼睛，問，“是誰襲擊了你們？”

“校長大人……”那個女孩子紅著臉答道，“我們被襲擊了嗎？為什麼大家都倒在地上。”

利奧的藍眼睛微不可查的閃了一下，“是一個調皮學生的惡作劇……對不起，海姆瑞會給他應有的懲罰，給受害的大家一個合理的解釋。作為校長，我在這裡向您道歉。”

“啊……我們並沒有受傷，所以請不用……”那女孩子有些受寵若驚。

“事關軍人的榮譽，請不要為他求情。做為受害者，您有權向海姆瑞申訴，索取賠償。無論如何，請先去治療院檢查一下吧。”

水係魔法緩慢的修複著受損的內臟。

艾琳娜可以感覺到，海默爾呼吸中的雜音逐漸消失，吐息也恢複了正常。

可是他望著天空，湛藍的眼睛裡空洞迷茫。他像是被所有的人拋棄了一般，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生命的跡象本身，對他而言仿佛已經沒有了意義。

艾琳娜默不作聲。

就本身意願而言，她還是很喜歡這個太陽神本尊一樣明媚耀眼的大神官的；但是作為軍部的一員，她並不願意跟這個人的神殿勢力打交道——神的代言人與世俗暴力之間並非沒有一個雙贏契合點，但是這個人傲慢的杜絕了合作的可能。

十年前的革命因為他拒絕合作而失敗，艾斯加特背負了叛亂者的汙名。軍隊失去聖戰的旗幟，從此隻能處於走狗的地位。

幸好龍騎士庫賽重新為軍人挽回了榮譽。

想到這裡，艾琳娜忽然感到不安。剛剛在禮堂裡，他們覺察到的壓迫感，確實是龍威沒錯。阿西卡帝國龍騎士並不多，身在帝都阿加西的……

“閣下，是索隆的龍騎士來襲嗎？”

“不是。”海默爾倦怠的回答。

“難道是……”

“不是！”海默爾毫無預兆的暴怒了。

“可是庫賽隊長今天……”

“我說了不是他，沒有襲擊，一切隻是意外，你沒有聽到嗎？！”

太激動的動作牽動了傷口，海默爾再一次咳出血沫來。他推開艾琳娜，捂著胸口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他想要再發動一個傳送陣，但是剛剛的魔法盾已經耗儘了他的魔力。

他把法杖當做拐杖扶著坐下來。利奧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咳了一陣，小聲的說：“謝謝。”

“不用謝。他雖然不是海姆瑞的學生，但是……軍部和海姆瑞榮辱與共。”利奧憐憫的看著狼狽、孤單的大神官，“倒是今天的賬單，就麻煩閣下幫忙審批了。”

海默爾點了點頭，而後對利奧伸出手去，“請幫忙，把我扶回禮堂吧。”

“其實您不必這麼勉強……”利奧溫和的藍眼睛注視著海默爾，他不能忘記自己最鐘愛的學生因這個人而死，但是他沒有辦法討厭他——這個孩子擁有他想教給學生的最珍貴的品質，在精神領域他不可戰勝……何況他高尚無私，還是個寂寞的智者，“就算您跟海姆瑞走得再近，有理想的孩子也還是不會選擇這裡。”

“我隻是想表明自己的態度。”海默爾平靜的回看著利奧，“軍人奉獻生命保衛國家守護和平，是最高尚的職業。”

“但是不能憑自己的意誌發動暴亂去清除國家的積弊和政治的汙垢，對嗎？”

海默爾的回答平靜，但毫無商量的餘地，“是的。”

“回吧。”半空中蘭斯洛對菲尼克斯說道。

“已經找到你的目標了嗎？”鳳凰歪著頭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