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開始失眠。
她每天飯後讀兩個小時的書,然後檢查門窗是否關牢,最後拉上窗簾、洗漱、上床。作息完全沒有變。但是關上燈之後她開始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閉上了眼睛,她好像遺忘了睡眠是一種什麼感覺,頭腦清醒著直到天亮,然後準時起床。
伴隨著眼下黑眼圈越來越重,她的精神也越來越糟糕,做飯時常常會一不留神就把半罐子鹽倒進鍋裡,洗澡放水時總是淹了半間屋子才想起自己在做什麼,讀書時一直到翻頁才發現自己一個字都沒記住。
依娜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幾次想跟她說些什麼,卻幾次欲言又止。隻是每天出門前跟她擁抱時會更用力一點,笑道:“彆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她茫然的點頭,卻直到門關上才發現依娜走了。
某一天半夜她起床喝水卻發現自己克製不住想要嘔吐時,她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她回臥室疊好被子,穿戴整齊。
她想要去看一眼蓮衣。
蓮華記得自己上次發生這種狀況是什麼時候。
那個時候她十五歲,中考。她因為重感冒暈倒在考場上,最後一門科目隻拿了30分,總分差1分沒考上高中。當然還是能繼續讀的,隻要拿3000塊錢的借讀費。她不想讀下去,蓮衣便幫讓她幫忙代工。
她沒蓮衣聰明,沒她漂亮,沒她能乾,也沒她討人喜歡。做了沒一周,她就把蓮衣三份兼職的老板全得罪了。酷熱的中午,她透過玻璃窗,看到蓮衣在外麵陪著笑向人鞠躬哀求,手上拿著她們從沒吃過的冰激淩。濃稠的奶油化開來,一滴滴順著她的手落在地上,最後被不耐煩的女人一把打飛在地上。
最後蓮衣保住了那份工作。那個時候她們還不足16歲,國家管得很嚴,哪管她們工錢壓再低,也沒有老板願意雇傭她們,所以就算被那樣對待,蓮衣也沒有怨言。
蓮華也沒有,但是那天晚上她開始做夢,夢裡總是聽到蓮衣在哭。
後來蓮衣托人幫她在圖書市場找了份工作,隻需要把客人帶到他們想去的書櫃前,幫他們找想要的書就可以,蓮華記憶力不錯,這份工作倒是做得還好。
但是因為太簡單,她做了兩個月才領到600塊工資
高中開學前的那天晚上,她幫蓮衣裁鞋樣,蓮衣從抽屜裡小心的抽出她的入學通知書和用舊了的高一課本,笑著說:“明天要上學,今天早點睡,不用再做了。”
她茫然的看著蓮衣,問:“錢哪來的?”
蓮衣說很早之前就開始攢了,但是她很快便明白,蓮衣一直在賣血。為了供給她繼續上學。因為那額外的3000塊的負擔,蓮衣不得已開始在夜店坐班。雖然沒賣身那麼嚴重,但是年輕女孩子在那種地方幾乎不可避免要受欺負。
那天她就開始失眠。然後吃不下東西,開始嘔吐。
醫生說她壓力太大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在自我否定,痛恨自己活著的事實。
她痛恨自己沒用,一直一直拖累蓮衣。
第一個期中考試她考了第2名,她讀書的天賦也在那裡,就算狀態遭到不能再糟糕,隻要彆在考場上暈過去,成績就不會太差。但是她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家長會那一天,她一個人躲到校園的角落裡,從傍晚一直到半夜。
她透過雪竹濃密的枝葉看到外麵蓮衣焦急的跑來跑去,聽她喊著她的名字,從責罵、威脅、一直到哀求著哭泣,求她不要嚇她,快點出來。
她出來的時候蓮衣哭得浸透了她的肩膀,但是哭完了之後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她想也許自己需要蓮衣再甩她一巴掌。
但是這次她不肯定自己是不是還能再自我欺騙,認為自己是有用的。
她沒有魔力,並且被告知無論如何努力,沒有也不會變成有。
她沒有辦法救蓮衣出來。
就算她可以輕鬆的對依娜說“我隻需要找出解開封印的方法,然後找願意幫我的人就可以了……拉昂也許願意”,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找到方法的希望很渺茫,願意幫她的也許除了依娜不會再有彆人。
蓮華獨自一個人出門,她很小心,沒有驚動依娜。
淩晨兩點鐘,藍月亮已經沉下去,紅月亮還沒有升起來,空中閃爍著五顏六色的星星,像是遙遠的霓虹燈。
黑暗沉重又柔軟,風吹過樹蔭的聲音也消散在其中,微不可聞。
建築和樹木的身影都隱藏著黑暗裡,所有照明的水晶燈都熄滅了,隻有遠處高崖上燈塔在一明一暗的閃爍。
蓮華看不清道路,被樹根絆倒一次,被路旁的護欄絆倒一次,被石階絆倒一次。
最後一次足足摔下七層階梯。五月中旬,正是海梧桐凋謝之時,整個半島都被紫色的花瓣雨籠罩,它們落在地上鋪成華美的地毯。雖然會有魔導士的掃帚定時清掃,但是晚上那些掃帚也睡著的時候,花瓣又蓋住了路麵。花瓣很柔軟,所以摔得並不很痛。但是蓮華爬起來,坐在階梯上,把頭埋進膝蓋裡,像是疼得受不了一般,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
順著階梯一直往上走,山的頂端便是太陽神殿,蓮衣就在那裡。
蓮華來了兩個月,除了第一天的時候見過一次,就再也沒去看過她、
如果不是這一天半夜跑出來,就是為了見她一麵,蓮華幾乎忘了自己是為什麼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她抱著豎琴蜷縮在琥珀裡,麵容寧靜又安詳,仿佛時間凝固在最美好的那刻一般……
但是蓮華忽然間很害怕,萬一她的時間並沒有停止該怎麼辦?萬一她在外麵一籌莫展時,她的生命正在琥珀中枯竭怎麼辦?萬一她再一次去看,卻發現她的表情並非安詳而是痛苦怎麼辦?
她逃避了太久,一下子所有的問題湧上來,她怕得幾乎要顫抖。
再沒有那個時刻讓她像現在這樣焦躁和恐懼、無助和孤獨。
她蜷縮在路邊,忽然感到困倦襲來,所有的感官都模糊起來。
道路的兩旁,有螢火蟲一樣的飛蟲從海梧桐的花瓣下飛出來。從她的身旁由近及遠,整條山路都被乳白色的熒光勾勒出來。它們慢慢的彙集到她的周圍,像是一朵潔白的花朵慢慢收起自己的花瓣,將她包裹在中央。
蓮華夢到了她們的小時候,媽媽還在的時候。
蓮衣踩在板凳上幫媽媽晾衣服,她傻乎乎的扛著捕蟲網在庭院裡捉蝴蝶。
那是用來粘知了的竹竿,足有三個她那麼長,她重心不穩,跑起來搖搖晃晃的,竹竿打在晾衣繩上,晾衣繩秋千一樣晃起來,蓮衣沒站穩,拽著衣服踢倒板凳,掛在了上麵。
“媽,你看,妹妹又搗亂。”
媽媽笑著把蓮衣抱下來,親親她的臉蛋道:“你是姐姐,讓著她點。”回頭就對她凶道:“再調皮讓姐姐揍你了。”
她回頭傻乎乎的回頭做鬼臉:“姐姐追不上我!”
然後扛著竹竿搖搖晃晃的跑出去,邊跑邊回頭對蓮衣挑釁的笑。
媽媽無奈的搖頭苦笑,“怎麼有這麼又笨又討打的丫頭!”
蓮華一個人在街上遊蕩著,不知道轉過了幾個拐角,眼前的景物越來越陌生。
嘈雜的叫賣聲已經遠去,路麵也不再是堆著爛菜葉子的坑窪柏油路。平整的沙質街道寬闊又乾淨,兩側花木繽紛,修剪得整整齊齊。四周已經看不到房屋,隻有臨街一道高高的圍牆,長得看不到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