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有點燈,月光安靜的鋪在窗台上,一張宣紙被風吹起,無聲的飄到地上。
少年俯身拾起,一行蒼勁的墨字映入眼簾。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連同最後三個字一起淹沒在沙沙風聲中。
紙上的墨跡還未乾,那人卻並不在這裡。
少年環視過黑漆漆的房間,猶豫地喚:“龐統?”
回應他的,隻有冷風敲在窗台的聲音,莫明淒清。
他沒來由慌亂起來,一躍奔出房門,聲音急促不安:“龐統!龐——!”
那男子赫然就在院中,一身月白長袍,靜立月下,仿佛已與這夜色融為一體,即便早已聽到身後焦急的呼喚聲,也沒有回頭。
少年不覺惱怒:“你明明就在,為何不應我?!”
男子被風送來的聲音毫無溫度:“你擅自闖入本王的居所,本王沒有怪罪你已經網開一麵,你倒質問起我來了。”
少年抱劍哼了一聲,故意道:“這就要怪你王府的侍衛太沒用了,本少俠來去輕鬆,如入無人之境,跟自己家沒什麼差彆!”
男子回過身看他,還是稚嫩的年華,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有些似過去的自己。
他挑起嘴角,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在月光的襯托下,竟變得分外溫柔。少年捏在手中的紙被風吹的沙啦作響,男子伸手接過,緩緩說道:“千裡關山月,戎馬疆場,生死就已懸在刀上,倘若當真馬革裹屍,倒也了卻了皇帝一塊心病。”
少年聽得糊塗:“你出征打仗,皇上當然希望你能大勝歸來,怎麼還會想你死在邊關呢?”
男子嘲弄地笑了一聲:“我若不死,他眼中便像紮了根刺般,終日不得安寧。”
他的聲音裡即有傲然,也有不屑,可更多的,卻是說不明道不明的落寞。可少年不懂,他茫然地看著他,眼神明亮透澈,像落進一匣月光。男子想起與他在劉義府中的對決,那時自己神智失控,招招狠毒欲取人性命,而這少年卻有化險為夷能力與魄力,待他弱冠之時,江湖中還有誰能及?
男子解下腰間玉穗,為他係到劍上,少年有些發愣,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你這是乾什麼?”
男子自然的吐出二個字:“信物。”
少年臉龐微微發紅,撇頭道:“什麼信物,我才不要,拿回去拿回去!”
男子的語氣半是挑釁半是玩笑:“等將來有一天你成為我所認可的人時,我會親自來拿回它,如何?”
少年一仰頭,不服輸地叫道:“好,一言為定!”
男子啞然失笑:“那麼我就拭目以待了。”
少年動動嘴唇,囁嚅了半晌,才用低的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可彆死了。”
男子卻聽得分外真切,笑曰:“你我有玉穗之約,我自然要活著回來。”
少年眼前一亮:“當真?!”
他欣喜的模樣就像得到獎賞的孩童,眉目間稚氣未脫,可神情卻是瀟灑自如,俊秀非常,待過個幾年,不知要俘獲多少女子的心。男子莫明黯然,點頭道:“當真。”
少年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原本不安的心終於定下,低頭看了看那懸在劍柄的玉穗,轉身躍上屋頂,一句話清晰傳來:“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他的身影已被夜色吞沿,四周靜寂如常,仿佛從未有人出現過。
男子仍然站在原處,風拂動他的長袍,落下一地蒼茫。
陰沉灰暗的天氣,阻不住男子遠征的腳步,風沙迷蒙了少年送彆的目光,腳步聲聲,馬蹄踢踏,男子決絕的背影消失在古道深處,徒留少年癡然駐望。
邊關千裡風月,號角聲催,戰火紛飛,成敗瞬息,誰能主宰?
鴻雁送來的,隻有捷報,而無家書。
可即便如此,少年仍然相信,他會活得很好。
因為他們有玉穗之約,那個桀驁的男子,是斷不會自毀誓言的。
他已不再是那個稚氣的少年,劍眉星目,溫潤如玉,儒俠之名冠絕天下,被皇帝以戲謔的口吻封以“禦貓”稱號,惹下陷空島那個冤家,無數次尋滋挑釁,最終都在惺惺相惜中化為無形。可麵對對方愈來愈熾烈的眼神,就隻能是一場四兩撥千金的追逐。
因為那人已經烙在靈魂,融進骨血,劃不掉,更抹不去。
“貓兒,我陪你一起等,不管是一年二年,還是五年十年,隻要你願意,我都會陪你。”
他給予他的,是執著不變的守護,可倘若承擔不起深情,便唯有辜負。
轉瞬,已是十年。
十年光陰度,十年人影孤,若說已習慣,也隻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因為沒有人會習慣寂寞,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