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大內侍衛長梅盛林這幾日總覺神魂不全,似乎有極重要的事情忘記了,隱約就在心尖可一使勁去想,立刻消失無蹤絲毫不可追尋,多年的軍旅生活練就了他軍人特有的固執和敏感,他堅信那極重要的事絕對存在,可是偏偏就如被一根蛛絲迷了眼,他費儘力氣也不能清楚,因此心情尤其焦躁,再襯著酷暑簡直一刻也不能在屋子裡待著,晚上值班,白日間就在街坊裡閒坐小酌。
這日在一家花草鋪子裡尋得一盆有助於安眠且能舒心解躁的纈草,又逢它恰值花期,藍紫色的纖巧花朵配著嬌軟綠葉望著便十分心曠神怡,當下便自己抱了回去,路上在鼎盛樓外麵遇見百裡筠笙,那想之不起的事情又在腦中一跳一跳。兩人在花下喝了會小酒,直到告彆那事情也沒跳出腦海。
不過梅盛林倒不怎麼焦慮了,興許是纈草在懷的緣故,也或許是百裡筠笙,他不做醫生著實可惜了,那樣坐著不說話也能讓人心平氣和的氣度,如何與人在商場廝殺呢?梅盛林一路想著便離家越來越近了,剛拐過長夏門的大街,抬眼看見一人,那迷眼的蛛絲忽地就揭開了,胸中焦慮煩躁一掃而空,登時豁然開朗神清氣爽。
可不是看見百裡筠笙便越發跳的歡些,那樣氣定神閒的師傅怎麼就教出這麼個氣急敗壞的徒弟呢?梅盛林哈哈一笑,那人聞聲驚喜過望奔了過來。
“梅大哥,我總算找著您了!”穆蒔依歡喜嗔怪的叫道。
“哈哈,是我的疏忽,老哥我賠你頓酒吃!走,去大哥家!”說著來攬穆蒔依肩膀。
穆蒔依拱手告饒:“大哥,我可不能再吃酒了,要不是因為吃酒我能弄的怎麼狼狽嗎?”苦笑著指指亂糟糟的頭頂。
原來穆蒔依方才氣急敗壞的是在找一個搗蛋孩子,她前半日與南懷瑾拚酒,雖不至於像他那樣大醉,午間曬了陽光還是熏熏,轉了一圈也沒尋著梅盛林,在一棵老槐樹下倚著睡著了,醒來卻給一個搗蛋孩子插了滿頭花草當木頭花瓶,給來往人指點嬉笑。追著那孩子出來卻在街口遇見遍尋不獲的梅盛林,也說不上好壞了。
“大哥,那東西您可順利呈給國師了?”
“嗯!”梅盛林驕傲的點點頭。
“那,國師他老人家可有何指示?”
“國師要見你,今晚你便隨我進宮吧!”
“真的?!”
“那還有假?我早該告訴你,不過,說來也奇怪,我看見你才想起來……”
“無妨,無妨,反正也沒錯過,多謝大哥了!”穆蒔依欣喜之極,連連道謝。
兩人都是心情愉快,梅盛林當下就要請她去家吃飯,穆蒔依想想日後少不了叨擾,早些熟絡也好便大大方方的隨他去了。
黃昏時分,兩人前往太初宮。
落日下的太初宮美麗輝煌,在天津橋上望著便心生臣服,待到站在那莊嚴雄壯城闕下時簡直要讓人喘不過氣來。千年後沉寂空落的紫禁城尚能逼人屏聲,這活生生的太初宮實在不是凡夫俗子能來的地方,穆蒔依低著頭,垂著手,心跳仍兀自咚咚如擂戰鼓。穿過層層宮牆,繞過重重樓闕,梅盛林在一道金紅大門前停了下來,整整衣冠,低聲道:“明宮到了。”
穆蒔依越發緊張的無措起來,抬眼胡亂看了四周一眼,肅穆深沉的宮牆重重壓在心上,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梅大哥,國師,是什麼樣的?”
梅盛林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迷惑道:“當真是怪事,我絲毫也記不起那日晉見國師前後的事了,見了你才記起一句,若是今日不是偏巧遇見你,我恐怕要將此事忘了。”
穆蒔依訝然,她倒不覺得梅盛林會將這樣重要的事忘的一乾二淨,隻怕是國師對他使了什麼手段,難道是催眠術嗎?
此念也隻是在心頭一閃而過,穆蒔依立刻便無暇再想其他了,金朱大門緩緩開啟,映入眼簾的前殿廣場空蕩無他,玄黑大理石自腳下綿延至更遠,落日的餘暉在天地間化作一隻神奇的手,將這地麵打磨的光鑒照人,仿佛是黑色的透明夜空。
遠遠的前殿門緩緩開啟,無聲無息中一股寂然暗湧的風鋪滿天地,天邊最後一絲餘暉也悄然隱退,黑色的地麵上湧泉般滲出道道或蜿蜒或遒勁或溫婉或粗狂的線條,一道接一道,一道連一道,無形中一副神秘而美妙的圖畫緩緩繪成,穆蒔依張著眼睛,忘記了呼吸。
那是一隻似龍非龍、似虎非虎、似獅非獅、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的獨角神獸,仰頭望天,於凜凜中透出寂寥。從那栩栩如生的威猛身姿中,似乎能看見它叱吒於天地時的歡騰,奔躍,咆哮,以及猛回首間的睥睨,如今為何一切如日光呼嘯隱退,隻剩落寞仰頭,孤獨望天?
“去吧。”梅盛林輕輕推了她一下,“去吧,使者在前殿,莫怕,跟著她去見國師。”
穆蒔依從震撼中醒來有些遲疑,那些線條還隱隱透出光芒,要踏著那樣一隻神秘而莊嚴的神獸過去嗎?她猶豫著步下台階,方一抬腳踏上廣場地麵,那些線條倏的如水過無痕,隻有光潔明亮的地麵在腳下陰陰生涼。
她忽然不再緊張害怕了,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她現在隻想快些見到國師,這絕對是一位真正的國師,她知道,這次她總算找對人了。
前殿一片漆黑,隻有一張瑩白潤澤的美麗麵龐在黑夜裡猶如一朵夜光曼陀羅,幽魅浮動。穆蒔依咬著牙才忍住一陣冷戰,躬身行了一禮,再抬起頭眼前隻餘黑暗。
“你方才看見了什麼。”一個如泠泠冰水的聲音自腦後緩緩吐出。
穆蒔依轉身再拜,依舊是一片黑暗,當下規規矩矩站了,躬身一字一字道:“我看見了自由。”
無人應答,亦無影跡可尋,穆蒔依垂眼道:“在我們那裡獨角獸是最聖潔美麗的神獸,它存在於神話中,如方才那隻一樣,可望而不可及,這期間遙遠的距離就是自由,無法親眼見,不能親手觸,卻也意味著兩個不同天地的生物永不會互相乾涉,在我的天地裡有無數個我,在它的天地間有無數個它。”
“世間最大的自由莫過於我願意,可以從哪裡來再回到哪裡去,最殘酷的拘禁也莫過於我不願意,從來處來,卻再也回不去。”
穆蒔依黯然說完,仍是一片默默,憂傷蔓延間一股冰水流出將一切凍結:“你可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我願意,若我生不能還,寧可以屍歸!”
穆蒔依話音剛落,黑暗中懾人寒意拔地而起,恍如毒蛇破空撲來。穆蒔依深深望進濃沉的黑暗裡,呯然跪下,膝蓋在大理石的地麵上撞出沉重悶響,寒意在她眉梢堪堪停住,冰冷的氣息刺的鬢角生疼,穆蒔依穩穩俯身,重重叩下頭,一記,兩記,三記……
“往前一百步,出此殿。”那個冰冷的聲音幽幽響起,卻是在這大殿極遠的角落了。
穆蒔依長跪行禮道:“多謝。”等待片刻殿中再無一絲聲息,方緩緩站起,強繃著突突跳的膝蓋神經,慢慢深吸一口氣,抬步往無儘的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