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小穆進入幻界已過去一日夜整,渤海國的秋風驟冷一夜憔悴了皇宮四周的樹木,以往自宮牆往遠山眺望,隻見蒼山藹藹,如今抬眼再不見青山,隻見白楊如金。東方玄錫下了早朝去往沉香殿,一路上越來越寂靜,到了沉香殿外已是沉寂,滿園彩菊不勝寂寥,隻花叢中一抹銀白便讓姹紫嫣紅失了色彩。
未央瞧見他過來,招手笑了笑,笑容純澈溫暖,讓人無法因為他幽魂般的身體生出恐懼。東方玄錫笑著走過去,絕世錦並未抬頭,仍是在一絲不苟的采著菊花瓣,他似乎在做一些分類,一小撮一小撮的堆著,可是又不像,黃的綠的紅的紫的混成一團。“國師,您這——”東方玄錫疑惑,未央急忙示意噤聲,然而絕世錦還是察覺,冷聲道:“錯了麼?”
“呃,沒有……”東方玄錫看未央拚命搖頭,遲疑道。
絕世錦眉頭微蹙,勃然大怒,大袖一揮登時滿園菊花花瓣脫離,赤橙黃綠繽紛飄舞,東方玄錫默然,不想此人脾氣這樣暴戾,隻可惜了這些名貴嬌豔的菊花。絕世錦似乎猜得到他的想法,冷哼一聲,雙手結印在空中劃過一道彩虹,滿園紛飛的菊花花瓣飄飄灑灑一個不落的回到花梗上,隻是——
“國師神力,此後世間又要多許多奇花了!”東方玄錫看著滿園的七彩菊花,歎為觀止道,絕世錦修長如玉的手指劃過一朵七彩的菊花,麵色深沉看不出喜怒,未央安慰的喚道:“錦……”他的眼睛,誰也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在乎。
菊香四溢,遍地落英,東方玄錫隔著一道繁華的□□望著低頭冷肅的銀發男子,半晌道:“小穆,會沒事的吧……”
“看她的造化,”絕世錦似乎毫不關心,冷冷道:“我本來有更好的人選,她若回不來也是自尋的死路。”東方玄錫咬了咬牙,竭力撇開視線,憤怒的他沒有看見絕世錦的手將一朵綠色的菊花揉成粉霽,嫩綠的花汁染在他瑩白如玉的指尖,襯的那指節上緊繃的肌膚更加蒼白。
東方玄錫平息了片刻,道:“我聽小穆說,若國師您回去了,她便也能回去了,這是真的嗎?”
絕世錦微微抬起頭,無神的銀瞳中有一絲殘忍的笑意,直盯得東方玄錫脊背發涼,才輕輕一笑道:“你不想讓她回去。”他的語氣輕且篤定,仿佛宣判一樣不急不緩無可駁回。
東方玄錫一怔,繼而坦率的道:“對,我願幫助國師順利歸鄉,但是請留下小穆。”
絕世錦麵上波瀾不興,未央斷然道:“回去也同樣是穆姐姐的願望,我發過誓儘一切可能為她達成,我會為她掃除任何使她努力白費的可能。”
東方玄錫未曾想絕世錦身邊的幽魂少年會是最大的阻力,急道:“如果她自願留下呢?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有同樣的夢想,隻要給我一些時間,她一定會明白的!”
“不行!”未央決然道:“你不明白穆姐姐的願望有多迫切,也不知道她為此受了多少苦,她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留下來的!”
“你不會明白我所要托付給她的意味著什麼!我隻剩下不多的時間!我也隻需要一點點時間!難道就不能讓她多留一會,給我個機會?!”東方玄錫壓抑著激動,低聲吼道。
未央毫不為所動,正要出聲,絕世錦冷冷吐出兩個字:“兩年。”
激動中的兩人皆是一愣,繼而一人大喜,一人沉怒,未央飄到絕世錦眼前道:“錦!你答應過我,也答應過小穆,你不要忘了絕世一族的榮耀和品德!”
絕世錦又揉碎一朵花,冷聲道:“如果我回不去,記著又有何用。回到過去會對靈魂造成傷害,我需要鎮魂石才能完全保證不魂飛魄散。我若少了一魂一魄,即使回去了也不會再記得這個世間還有一個穆蒔依等著我為她改變命數。”
未央眉頭緊蹙,渾身的煞氣卻緩緩弱了下去,絕世錦手指微拂,花叢分開,他緩步走出去,側頭道:“兩年中如何留她,隨你之意,兩年後你死,去留由她選擇。她回來我便準備離開,我會與她說,無需隱瞞。”說完轉過亭台,緩緩離去。
未央看了東方玄錫兩眼,欲言又止,無聲飄走。東方玄錫卻在心中熬藥般熬著國師最後幾句話,十年前他便知道了自己的時間有限,不容許有些許的浪費,可是如今卻因為小穆,這時間一刻掰成兩半也隻覺不夠。
凡間已過去整整兩日夜,穆蒔依所在的幻界才剛剛迎來第一個黃昏。在迷穀的指引下她避開凶神野獸,繞過蠻古大荒,終於有驚無險的到達了杻陽山的入口——幽蛇密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然而這時才顯出金黃的天空實非正常,如果人間的一天能如這裡一樣漫長,那麼長一倍的人生或許便能少去許多遺憾了。一路上喝麖水解乏,食祝餘解饑,若不是到了這陰森幽深的幽蛇密林前覺得膽寒,恐怕她自己也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平常的凡人。
穆蒔依抬頭望望樹梢間碎金般的夕陽,想休息一夜白天再進去,可是又怕這黑夜也如同白天漫長,十五天期限已所剩無幾,錯過了恐萬俟頂不住壓力。歎了口氣,取出雄黃兌水塗滿全身,小乖被這刺鼻的氣味熏得無處落腳,啾啾的叫,穆蒔依洗了手寫了紙條縛在它背上,小乖不舍的啄啄她指尖,眨眼不見。若真有蛇,天黑了小乖怕躲不過,或許明日自己走出去時,它會帶著回信在出口等待。
包袱展開是一件大麾,穆蒔依將全身上下裹的嚴嚴實實,袖口褲口領口全部紮住,深呼吸了幾次正要進去,天空猛然大亮了一次,仿佛將要燃儘的火苗最後的一跳,她抬眼望去,高山之上巨大的太陽正熊熊綻放著火焰,那紅色越來越深,深到極處時火焰暴漲幾丈之高,在那巨大的太陽中間赫然出現一隻三足的金鳥。
那三足金烏雙翅展開輝煌如潑金流焰,它仰頭清唳,雖然無聲穆蒔依卻被一瞬間震撼到了心底,然而彈指光華,那三足金烏雙翅一振,就在那虛空中消失無蹤,一片金色的羽毛承載著落日的餘暉悠悠自山巔飄落,穆蒔依伸手去接,未到指尖倏然沉寂,天地間最後一抹光亮消於昏暗。
穆蒔依癡癡的陶醉片刻,周圍的萬物全籠罩在朦朧不清的暮色中,濕潤的溪流邊一叢叢箭葉圓柱果穗的植物開始微微顯出異樣的風姿。穆蒔依認出那是水燭草,因為果穗的樣子像極了修長飽滿的蠟燭而得名,她第一次見到這植物怎麼也不相信它是純天然的真品,隻以為是玩具的香腸。不想幻界也有這種可愛的植物,她以為是自己恍惚,竟在那水燭草的頂端看出一簇如豆的紅來,湊到跟前去用手攀住長莖一晃,那豆火柴頭一樣的紅色竟然是水燭草生長出來的,而且還微微顯出磷光。
穆蒔依好奇,拿出匕首砍下一根,魔杖一樣高高舉在手中端詳,這時,那紅色的燭頭閃了一下,她看到一個水晶泡泡一樣的明淨剔透的圓輪正緩緩往山巔飄去,升的越高就越大越瑩潤,當它升到山巔停下不動時,穆蒔依才驚覺,那是月亮啊!她在夢中也未見過這樣美的月亮,被人吹泡泡一樣嬌嬌軟軟的吹出來,晃悠晃悠的長大了顯出聖潔和穩重的皎潔光環。
她像是受了蠱惑,握住水燭草細長光滑的根莖,劃火柴一般朝那白玉輪般的明月輕輕一劃,窣,水燭草的頂端霍然燃起明亮如月光的白色火焰,穆蒔依大夢初醒般愣愣的看著,似乎這時才明白她一不留神抓住了怎樣一個奇跡。莽莽的綠色大地緩緩陷入靜謐的沉眠,月光溫柔無聲的漫延,在陰森幽深的密林中灑下薄薄的銀紗,穆蒔依砍了數十根水燭草背在身上,一手拄著迷穀,一手舉著水燭,毅然而謹慎的走入林中。